《辰星》银十二

8、交易

　　睁开眼，意识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浮现的便是一张笑脸，片刻恍惚，然后才陡然清醒，陌生的房间，自己躺在一张矮榻上，手脚被绑，晨光从窗户照进来，大概是寅时刚过。
　　玉子木挣扎着坐起身，四下打量了一眼，棋盘，桌椅，笔墨，茶具，珠帘后面床榻隐隐可见，似乎是间起居室，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味道有些熟悉，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不远处的花盆里插着一把翻土的小铲子，他慢慢挪动过去，抓在了手里，费了些功夫才把绑住手腕的绳子割断，然后迅速解开脚上的绳子站了起来。
　　透过窗缝往外看了一眼，凌虚门，上下一条路，这样出去被发现的可能是百分之百，逃不掉。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握紧铲子靠近了里间，小心翼翼拨开了床帘，刚被吵醒的人眼睛勉强张开了一条缝，眉头紧蹙，一脸阴郁地看着他，“你不需要睡觉的么？”
　　“你绑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柳无夜抓起枕头照着他的脸扔了过去，玉子木一把接住，床帘随之落下，他想开口叫他，却发现自己连他全名都不知道。
　　“哎……”
　　“闭嘴。”
　　不解其意，玉子木茫然站了会儿，只能拎着枕头回到矮榻坐下。
　　正对面的高几上有只香炉，奉着三支线香，前面供着一碟常见的祭品，却不见牌位，墙上只挂着一张单字书法，古体，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线香慢慢燃着，一点一点化作灰烬，玉子木抱着枕头安安静静地盯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香，要灭了。
　　珠帘响了响。
　　柳无夜一身家常装扮，头发散在背后，径直走到高几前，重新点了三支香，举过头顶，弯腰一拜，插入香炉，然后若无其事地经过他，拉开了门。
　　“小师叔早……”季正元边打招呼边进门，看见玉子木，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给了他个笑脸，“这位好看的公子早。”他放下洗脸水，照章办事地拧好洗脸巾递给柳无夜，服侍他洗漱，然后开始帮他梳头发，“今天有虾仁馄饨、青菜面和瘦肉粥，小师叔吃什么？”
　　“馄饨。”
　　“公子你呢？”
　　“不用。”
　　“都不喜欢么？那你说想吃什么，我让刘叔给你做，刘叔什么都会做。”
　　“不必了。”
　　“你跟小师叔闹别扭了？”
　　玉子木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季正元一脸了然的模样，“小师叔要是觉得自己错了，早就没事了，他要是觉得自己没错，那就永远都不会低头的，你要饿死不成。”
　　“不是……”
　　“啊，我知道了，是你惹小师叔不高兴了，那就没办法了，原不原谅你全看他睡得好不好，今天……看起来是不太好。”
　　玉子木有些无话可说，默默将目光转向了背对着他的柳无夜。
　　“跟我一样。”
　　“嘿嘿，小师叔对公子很特别啊。”
　　特别？
　　玉子木盯着柳无夜的背影，他没有搭话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神思涣散，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头发终于梳好了。
　　“小师叔还有什么吩咐么？”
　　“给他准备洗澡水。”
　　“我不用……”
　　柳无夜微微偏头瞥了他一眼，声调低沉，“你确定？”
　　不可名状的压迫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玉子木不自觉地看向了季正元，季正元抿着嘴笑了笑，“洗澡水得烧一会儿，我先去给公子打盆洗脸水，简单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饭了。”
　　季正元端着洗脸盆出去了，玉子木有种长舒了口气的感觉，可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又莫名难熬。
　　没话找话。
　　“少侠尊姓。”
　　“叫我无夜吧。”
　　玉子木一时愣住。
　　“大家都这么叫，你想要特别么？”
　　片刻静默，他选择了绕过这个话题。
　　“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了么？”
　　“吃完饭再说。”
　　馄饨味道不错，但柳无夜似乎是没什么胃口，毫无精神地撑着头搅来搅去，半天也不见吃一个，发现玉子木在看他，干脆放下了勺子，“你吃好了么？”
　　“嗯。”
　　“那走吧。”
　　“去哪？”
　　“洛城八景之一。”
　　玉子木显而易见的茫然，柳无夜便多解释了两句，“玉山晚钟，洛水渔唱，古井枫亭，晓月残碑，曲园荷柳，浅溪落英，鱼翔云天，十里酒旗，总有一个是听说过的吧。”
　　对牛弹琴。
　　“看了就知道了。”
　　柳无夜不慌不忙地带着玉子木在院落间穿行，不时有人擦肩，稀松平常地打着招呼，对玉子木报以善意，并没有谁多问一句。穿过院落便是上山的路，清早无人，安静异常。
　　玉子木跟在他身后，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说什么？”
　　“我。”
　　“昨晚回来狗都睡了，跟谁说？”
　　“那为什么……”
　　“他们只是信任我，你在我身边，就是可信的。”
　　“那你又为什么信我？”
　　“我没有信你啊，这不是把你绑到凌虚门来了么。”
　　剑都没拿。
　　他似乎总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赢不了你，但这儿有人赢得了你，我没有动手的必要。”
　　玉子木微微皱了皱眉，他话里漏洞明显，可若是辩驳，就像是要急于证明他信任自己似的，沉吟半晌，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柳无夜轻轻笑了笑。
　　爬到山顶，豁然开朗，山风猎猎，夹杂着天池的水气和桂花的清香。
　　柳无夜悠悠伸了个懒腰，“怎么样？”
　　“你还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是问你景色怎么样。”
　　“直说吧。”
　　他转身看着他，“应该直说的是你，考虑清楚了么，要不要求一求自由？”
　　“我说过了，没什么可考虑的。”
　　“那你追着我干什么？不杀人如何灭口？你只是个杀手，连选择任务目标的权力都没有，幕后操控者又怎么可能让你染指死人背后的秘密。”
　　“只是任务而已，别沉迷于猜测。”
　　“所以，确实有幕后操控者了？”
　　玉子木低了低眸，“你可以信所有你愿意信的。”
　　柳无夜忍不住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虚中有实才能让谎话可信，若首领便是‘洛’的尽头，哪个当权者会设置规则让人来取代自己呢？显而易见的事实你都不肯承认的话，那你所有的避而不答便都是肯定。何况，你太好猜了。玉子木，你们杀手都这么天真的么，不然，谁会信你心狠手辣？”
　　玉子木神色骤然阴郁。
　　柳无夜笑了一声，“该拿剑指着我了吧。”
　　剑和话音一起出鞘，指也不是，不指也不是，在他笃定无疑的注视下，他有些丧气地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垂下了手，“你脖子上的伤到底哪来的？”
　　“永乐十五年正月初一，他在完成第一百个任务的当晚弑师叛逃，选择了最无可能的那条路——自由，那年，他才十六岁，组织倾尽全力追杀了他一年，没有任何结果却突然销毁了他的名册，连记录里的名字也一并抹去了，但，规矩却为他改了。他是有问必答的人，当年也算名动江湖，只是时间久了，记得的人已经不多，‘埋骨桑下，蔚然成林’，唯一能证明他曾经身份的那柄墨色短剑是在十一年前失去想要保护的人之后才被转赠于徒的，如你所见，至今依旧锋芒不减。”
　　玉子木定定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信你。”
　　柳无夜稍稍顿了会儿，“那，还是做个交易吧，北垣山避雨亭，若你能见到那把剑，就再考虑一下要不要信我一次。玉子木，江湖人是自由的，杀手不需要组织。”他看向他的眼神笃定不疑，语态中却又好似带着三分乞求，“就算是陷阱，那也是眼前唯一的希望，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沉默良久，玉子木只是叹了口气，掏出一卷细布扔了过去。
　　柳无夜摸了下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用不着了。”
　　“行走江湖，以伤示人，并不明智。”
　　有区别么？裹上了不是更显眼？
　　“不会。”
　　玉子木皱着眉头犹豫了半晌，还是忍不住走近帮他裹上了。
　　“玉子木……”
　　他神色幽幽地盯着他，他却始终只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抬头。”
　　包扎好，玉子木后退两步，转向了天池，池中云影徘徊，水天难辨，柳无夜则找了颗石头坐下，极目远眺，江山如画，两人背对背，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玉子木，不往前一步，你永远都不知道景色会有什么不同。”
　　“山水难移，往前一步，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赌一把，你现在往前走一步，若所见没有不同，我放你走，昨晚找到的东西全部归你。”
　　玉子木思忖了一下，闭了闭眼，一步踏了出去——
　　落脚点突然塌陷，毫无防备地踩空，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鱼儿惊慌逃窜，一条又一条，扑腾着从眼前游过，浮萍散开又聚拢，细细的根须晶莹剔透，天空蓝的恍惚，世界陡然沉寂，只有清亮的笑声穿透沉闷的池水落入耳中，开心得肆意，仿佛相识日久。
　　一切，不过是刹那的动容，然后被理智掩过，恢复淡漠。
　　玉子木浮出水面，少年半跪在岸边，朝他伸着手，“我赢了，你老老实实去洗个澡吧，我昨晚用菜筐拖你回来的，一股芋头味。”
　　“少侠……”
　　柳无夜微微偏了偏头，“我没有姓氏可以告诉你，名字也只是眼下的称呼而已，公平一点，你叫我无夜，我叫你子木，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绕开他，准备自己爬上岸，撑手处再次塌陷，又一声扑通。
　　“你非要不信邪……”
　　将要收回去的手被一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