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50、泉下

　　睁眼，太阳已经晒到脸上了。
　　这床是怎么放的？
　　柳无夜努力坐起来，发了会儿呆，渐渐觉得没拆的发带坠得头皮疼，他挣扎着起身，在窗台旁找到把梳子。
　　头发掉了几根，顺手推开窗要扔，发现了昨晚没注意到的半院子花，都是刚刚种下，品种很杂，一年四季可以开个不停。
　　“真闲啊。”
　　他洗了个冷水脸，从院子一头浇到另一头，最后靠在了桂花树下，“碑也不给你立一个，踩到头不能怪我。”
　　神色放空，似无所思，远处烧荒的火苗在视野边缘跳动，空气里是草木灰的味道，相距甚远，但热浪似乎拍到了脸上。
　　闭眼，一声长叹。
　　“想死便死，倒也潇洒。”
　　静立良久，咕咕叫的肚子唤回了游荡的魂魄。
　　在厨房找了一圈，发现三颗土豆一根萝卜，生的。
　　脖子有些僵硬，晃动的时候余光掠过房梁，看到了悬挂在上面的柿饼，尚余一抹新鲜的金黄，忍不住笑了笑，“是真真……闲啊。”
　　捡起萝卜，洗净，啃了一口，脆而辛辣。
　　秘而不宣之地总是指向真实的自己，其中费尽心机隐藏的，总不会是好事，无承这两个字，要怎么理解才算好寓意？尚未得见李宝常，只能赌一把了。

　　路上经过茶楼，柳无夜顺手给季正元买了盒茶点，等待的间隙，听到了邻近的一桌在聊天。
　　“你知道狼家父子那事儿么？”
　　“知道啊，传得沸沸扬扬，土地庙的聋子都知道了。要不说人得有点良心呢，报应不爽，两只老狼最后让脱口的兔子给宰了，黄泉路上都得跺脚。”
　　“哎，你看，你这消息就不够灵通了啊，人家正主都出来辟谣了，不是人家杀的，纯粹就是报应，是亡者在天有灵。”
　　“还真有这么个人啊？”
　　“啧，五六年前，凝辉楼，郑有业，赵瑾，想起来点啥了没？”
　　“啊，那事儿啊，你别说，赵瑾是真的绝，都逼得侠微动了手才把事情压下来。是听说救了个小姑娘来着，该有十四五了吧？”
　　“嘿，娉娉婷婷。”
　　“你哪儿见着的？”
　　“悦来，昨晚上和老陈他们几个在那边喝酒，老陈正说呢，隔壁桌一姑娘说了声‘放屁’，给他气的，但看见人脸了，又乐，也真不能怪那父子两……”
　　“哎哎哎，那时候她才多大，什么人能下得去手，你这话就没谱了啊。”
　　“是是是，就你正经，跟没见过雏妓似的……”
　　“行了，接着说啊，她跟你们说什么了？”
　　“说咱这群看客恶心呗，一面说着报应不爽一面又非得找个苦主沾染血腥，附会一个自以为是的故事，以怜悯之姿捅人刀子，偏偏就是不信恶人自有天收，那两个渣滓，值得她花钱买凶么？”
　　“哟……”
　　“有脸面有性子，尤物吧……”
　　一袋茶点被捏的粉碎，有什么从心底一下子溜走，再也抓不住了。
　　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都敢瞒着兄长自作主张了。
　　“你多来看看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
　　“瑾哥说的，有些事，只要你不在意，就没人能拿它伤害你。”
　　你不在意么？
　　心底无人回应。
　　柳无夜重新买好茶点，闭上耳朵穿过了闹市。
　　一路回到凌虚门，山野寂静，台阶一级一级，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尽头，进了山门，绕过大厅，走了好远才突然觉得有一丝异样，抬头，廊下白色的纸灯笼无风而动，漆黑的“奠”字落入眼中。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无夜。”
　　“师父。”
　　“有空在这儿站着不如去帮忙。”
　　“我这不是刚……”动一动才觉得双腿酸痛，突然间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一天，一年，还是一辈子。
　　“走吧，去帮我折元宝。”
　　金色的纸箔在指尖翻来覆去，窸窸窣窣掉着金粉。
　　“这东西……真的能在九泉之下当钱花么？”
　　“不知道，等知道了托梦告诉你。”
　　“师父！”
　　玄微淡淡笑了笑，“聊慰活人心，有何真假。”
　　“如果是真的，那些没人烧元宝的该怎么过？”
　　“世间也非人人有元宝，我们怎么过，他们便怎么过。”
　　“能过得好么？”
　　“公子哥毛病。”
　　“师父你才是没缺过钱。”
　　头上挨了一下。抬手去揉，金粉便粘在发丝上，一闪一闪，如同天河波光。
　　“那人会转世投胎么？”
　　“无论会否，你我都只活这一辈子，别寄希望于来世。”
　　“师父……”
　　“你还需要我说假话安慰你么？”
　　柳无夜将折好的元宝丢进篮子，仰头躺倒，声音飘忽不定，像是自言自语，“明明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是怕万一，万一真的泉下有知……”
　　“你什么时候开始信鬼神了？”
　　“不信。但又怎么敢说……真的不存在呢……”
　　“神鬼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你既不信，就算真的泉下有知又能奈你何？夜半浮在你床头你也会当看不见的。”
　　柳无夜抿着嘴笑了笑，笑着笑着抬手遮住了眼睛。
　　“无夜。”
　　“嗯……”
　　“做你想做的，其他不必想，你不会让任何人失望，鬼也一样。”
　　柳无夜手臂又往下压了压，“有师父这句话，以后可以放心闯祸了。”
　　玄微笑了一声，随他躺了一会儿，然后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别偷懒。”他裹着腰往他身边滚了滚，枕在了他腿上，“师父，我困了。”
　　“给你留一百张。”

　　天色将明，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晃动了一夜的孤灯偏在这一刻被穿林而来的风吹灭，挥舞着铲子大汗淋漓的人也仿佛一起被吹灭了，突然停止了动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并未带来丝毫安宁，急促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
　　应该……差不多了吧。
　　漫长的一段黑暗过后，灯笼被重新点亮，怀芹抱起新钉的木盒比划了一下，土坑的大小刚刚好。
　　断头安然躺在盒子里，灯火幽微，跳跃不止，让一切看起来光怪陆离，总似梦境，再凑近一点，又确确实实、真真切切，死人脸上的污渍已经擦干净了，头发也重新梳过，但那双眼睛不会再睁开了。
　　“子木哥哥……”开口，哽咽了一下便说不下去了，抬手擦了下眼泪，磨破的虎口锥心刺痛，“我想了一夜，还是没想明白，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明白……是不是应该问一问的？”
　　天地一片静默。
　　“秦松让我把你跟林桐埋在一起，可是，知道你把林桐埋在哪里的……还有谁呢……”
　　“那棵李子树底下。”
　　怀芹心头一紧，声音已经到耳边了，“这李子每年都会结很多果，赤红色的芯儿，和心头血一样，是甜的，小孩子们都可喜欢了，你吃过么？”
　　怀芹低着头，只是唤了声，“首领。”
　　苏禾侧目看了他一眼，微微扬起了嘴角，“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一口一个‘子木哥哥’，啊，后来怕了，开始叫首领了，最近好像突然又不怕了，为什么呢？”
　　“首领有事吩咐么？”
　　苏禾压低了眉眼，视线剜人，声音却依旧和顺，“我在问你呢，不回答我么？”
　　片刻沉默。
　　怀芹深吸了口气，抬头对上了他审视的目光，“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怕，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怕，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去，你知道么？你知道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什么么？”
　　对视中，苏禾先垂下了眼帘，他脸上是时常浮现的灿烂笑容，“当然知道，傻子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惜，这世上傻子不多……”再抬眸，目光十足阴鸷，嘴角却依旧上扬着，“你什么时候变聪明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一个人出去这么久，在干什么总不会不知道吧？”
　　怀芹重新低下了头，音色平静，“看着一个人，要干什么还没告诉我。”
　　“谁？”
　　“孙泽漆。”
　　“千金谷谷主？这江湖还有敢打他主意的？后路都不留了？”
　　怀芹摇了摇头，依旧是那句，“我不知道。”
　　苏禾笑出了声，“那，你知道什么？”
　　“天快亮了。”
　　两人视线交汇到一处，在怀芹反应过来之前苏禾已经将人头托在手里了，“那只鸽子去哪了？”
　　“我不知道。”
　　就在苏禾皱眉的一瞬间，怀芹又无知无觉地补了句，“是因为它翅膀折了才养它的，或许是新羽已经长出来了。”
　　苏禾托着人头的断面，举到原本应该在的高度，眯着眼看着，“羽毛长出来了就能自由么？是这儿的鸽子就一定会回到这儿。”在怀芹紧张的注视下，苏禾平静地将人头放回了木盒，“忙完睡吧，今天，放你一天假。”
　　“谢首领。”
　　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鸽子，找回来吧。”
　　“是……”
　　终于确认苏禾离开了，怀芹松了口气，最后看了人头一眼。
　　“子木哥哥，再会。”
　　铲土的声音再次响起，赶在天亮之前彻底停歇，这一片略带湿润的新土远离菜园，无花无树。
　　风过，鸟鸣。
　　浓稠的墨色渐渐转稀。
　　有人在已经开始干燥的泥土旁蹲下，插进一根匕首。松软的泥土很好刨，木盒撬开也不过三两下。人头被缓缓提起到对视的高度。
　　“如果此刻睁开眼，会是什么表情呢？“
　　凑近，吸一口气，能闻到皮肉腐败的味道。
　　“真可惜。”
　　一声轻笑。
　　“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