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2、逃避

　　夜浓似墨。
　　灯火亮起的刹那，点灯的人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地上。
　　柳无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伤口撞到床框，猛抽了口凉气，“你……什么时候来的？”一步之外的人沉默得仿佛一道影子，柳无夜便绕过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意义不明地喃喃了一句，“凌虚门……”
　　“阿元放我进来的。”他背对着他，说的话更像是要给自己听，“四年，五十次，躺在木筏上顺流而下时总无法闭眼，怕闭上了就不想再睁开，每次落水，都想沉到底，看看有没有谁的尸骨在那里。虽有成功的时候，但我早该知道，老天爷不会站在我这边，我注定连杨絮的尸骨都找不到。”
　　柳无夜默默听着，没有搭话。
　　“还有九天，是之舟生日，我总觉得，他是知道的，秦松大概也知道，否则这么冷的天，何必想尽办法种那一屋子花，可之舟就这样死了，生贺作葬礼。无论他是不是想避免和我交手，都是我送他上了不归路。你说的对，我救不了任何人。”
　　长久的沉默。
　　玉子木深吸了口气，“有人出一万两买孙圆的命。”
　　刻意停顿，依旧无人应声。
　　“你的一万两。”
　　柳无夜杯子停在嘴边，不过眉头微微动了动。
　　“少侠你错了，让深渊之下的人知道这深渊曾漏出过一缕光只会让深渊显得更绝望，既有幸运之人，那不幸者算什么呢？死，本该是解脱，可临了却发现，我竟然不舍……为什么非要我活着？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更长的一段停顿，不变的是寂寂无声。
　　玉子木咬了咬牙，“你从未觉得自己会无功而返，但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你凭什么确信我一定会答应？”
　　沉默似要胜过夜色。
　　玉子木转身看了眼低眸不语的人，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跟前，单膝着地，赌气似的将自己强行置于他眼下，“少侠，要我惜命，有更简单的办法。”
　　抬眸的瞬间，探头一吻。
　　没有回避，没有厌恶，自然也没有欢愉，甚至，没有惊讶，近到失焦的对视里，只有冷清，玉子木稍稍后撤，笑了一声，“只要能达成目的，谁都可以利用，包括你自己，是么？”
　　柳无夜不过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喝完了手上那杯水。
　　“这样，最好。”
　　他再次靠近，将要贴上的瞬间，他微微偏了下头，看向他的眼神添了料峭，“你要说的，就这些么？”玉子木稍一愣神，他便顺势起身，将杯子丢到了他手上，“那你可以走了。”尚未开口便被打断，“酒醒了再想清楚，你到底该说什么。我可以夜里去找你，你不可以。”
　　玉子木动一下停一下，花了好一阵子将杯子放回原处，又站了片刻，微微点了下头，“明天见。”
　　开门，关门，悄无声息。
　　柳无夜一口气陡然泻下来，迅速倒了半瓶止疼药一把吞了，放下床帐，躺倒，倦意上头，他慢慢抬手挡住了眼睛。
　　自己……
　　何所谓自己？
　　宫城千阙，睥睨天下。
　　既作飞灰，一身，何所惜。

　　一大清早，门几乎是被踹开的，赵瑾松松朗朗套着件寝衣，人还没醒，耷拉着头，双手撑门，才没让人直接闯进屋来。
　　来者怒气冲冲，“你让开！”
　　“岳兄方便说明来意么？”
　　“孙圆呢？”
　　“不在。”
　　“不在？那你拦我干什么？”
　　赵瑾挑眉觑了他一眼，“难道，华山的礼节是这种时候应该开门迎接？”
　　岳郁青深吸了口气，克制住怒火，抬手作了个揖，“打扰，劳烦告知孙圆下落。”
　　“回家了吧。”
　　“没有。”
　　“青楼？”
　　“没有。”
　　“南坞那边新开了一家。”
　　“多谢。”
　　岳郁青风一样旋走了，颜七踢了脚箱子，“不是‘生平无一亏心’么，躲什么？”
　　孙圆用剑柄顶开箱门，悠闲坐着，“刀剑无情，怕伤着他。”
　　赵瑾关上了门，“慕容泱要跟你私奔？”
　　颜七先笑了，“他还解决不了这个？”
　　“泱泱确实来找过我，但她已经决定跟岳郁青回去了。”
　　听故事的两人各自挑眉，一个表情。
　　“真的。”
　　颜七，“回去出家？”
　　赵瑾，“那该去峨眉啊。”
　　孙圆眯了眯眼，“只不过问了岳郁青几个问题，而已。”
　　……
　　“你还真跟着我。”
　　“我没离开过客栈。”
　　“如果我要去漠北，你会让我走么？”
　　“路上危险，我送你吧。”
　　“永远不回来了呢？”
　　“不回来……那我可以去看你么？”
　　凝视，沉默，微笑。
　　“我懂了。他是对的。”
　　“他？孙圆？他怎么会是对的？”
　　“青哥，回家吧，我不会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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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七，“先不说你能对个屁……”
　　赵瑾，“岳郁青干嘛还要找你？”
　　孙圆耸了耸肩，“他觉得泱泱离他更远了。”
　　两人齐刷刷皱了皱眉。
　　孙圆跳出箱子，拍了拍衣服，“岳郁青这种执着得要命的人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洛城是没法待了，去……漠北喝茶吧，下雪的时候回来，别想我。”
　　人一眨眼便消失无踪。
　　赵瑾抬手摸了摸下巴，“是谁告诉慕容泱圆哥回洛城了？”
　　未及深思，看房子的老头扯着嗓子在院里喊道，“瑾大爷，有官老爷找您。”
　　“什么事？”
　　“说是有快马传书，让您赶紧回永安去。”
　　“知道了。”一扭头，“吃包子去吧，豆花要卖完了。”
　　颜七抬了抬眼皮，“司丞大人，八百里加急是给你留时间吃包子的么？”
　　赵瑾眨巴了下眼睛，“后门？”
　　一声叹，“你这样没规矩，是要被扫地出门的。”
　　“是来是去又不是他说了算。”
　　“人家是天子。”
　　“我还是大侠呢。”
　　“所以？”
　　“天下是他的，江湖是我的啊。少主你是要纵横天下还是沉沦江湖？”
　　“我要留个全尸。”
　　“要全尸干嘛，一起挫骨扬灰不好么？”
　　“啧。”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女子凤眼微挑，幽幽探了个头进来，“你怎么跟谁都这么甜言蜜语的呀？人家要吃醋的。”
　　赵瑾退到窗边，驾轻就熟地伸手勾了勾她下巴，“想吃多少有多少，醋我还买不起么。”
　　女子“嘁”一声，转向颜七，温婉低了低头，“七哥早。”
　　“云儿早。”
　　“郎才女……”赵瑾话没说完，里外夹击，各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在他的抽气声里谈话如常。
　　“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皇上知道咱司丞没谱，专程让我来接他的。”
　　“说了为什么事么？”
　　“没有，说不定是要拉回去砍头。”
　　“新司丞选沈少吧。”
　　“不行，我不喜欢他，阿思怎么样？”
　　赵瑾偏了偏头，“豆花还吃么？”
　　邵知云瞥了他一眼，“你就穿这样出门呐？”
　　他在她注视下解开了寝衣，刚要伸手去拿衣服，她“嗖”一下从窗户钻了进来，一把抢了过去，“别急着穿啊……”她斜着眼瞟了瞟颜七，颜七笑着摇了摇头，“豆花我去买，你们……慢慢来。”
　　“哎，阿七……”
　　“钱你付。”
　　出了屋子，天青云白。
　　颜七抬头盯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微微眯了眯眼，一笑，酒窝深陷，“天气真好。”
　　围墙上垂下来半条腿，“跟我去漠北吧，阿七。”
　　“不去。”
　　“去吧，不然……就要错过我生辰了。”
　　颜七从怀里掏出一点东西抛了过去——一只长命锁，连生辰八字都一本正经地刻了。
　　“我又不是三岁。”
　　“祝你长命百岁。”

　　马车“咕噜咕噜……”单调地响着。
　　车内一声长吁接一声短叹，对坐的人却一直笑意淡淡，眼帘半垂不垂。从洛城到宜城，官道平坦，少有颠簸，一路多繁华，车外时有人声，车内始终一片沉寂。及到宜城近郊已是傍晚，夕阳晚照透过窗打在人脸上，一片柔光，叹气声才终于停了下来，“你……”开口忘言，顿了半晌，“你，来宜城干什么？”
　　“陪你。”
　　“案子移交刑部，我不过顺路来知会郡守大人一声，陪我干什么？”
　　“赵瑾怕你路上无聊。”
　　哪里有聊了？
　　“那你要跟我回永安么？”
　　“多谢七哥邀请，师门不允。”
　　颜七闭眼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尽量。”
　　柳无夜一脸乖巧，“陪你啊。”
　　无奈一笑，怎么会只有自己跟这小子不对付呢？懒得再问，却忍不住戏谑，“伤这么重不在家待着，有鬼追你么？”
　　柳无夜稍稍仰头，半眯着眼睛，俯瞰着颜七，“知会一声的事儿走驿站传书不好么，为什么不和赵瑾一起回永安？”
　　“云儿说不定是他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姑娘，坏人姻缘是要倒霉的。”
　　“他可是盼着你成亲呢。”
　　颜七笑了一声，“他是傻子。”
　　“七哥你用的什么香？”
　　突如其来的问题显然目的可疑，但他还是如实答了，“不知道，我娘自己配的，要帮你问么？”
　　柳无夜摇了摇头，“只是最近常闻到，觉得特别。”他刻意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赵瑾的鼻子还是很灵的。”
　　颜七不甚在意地偏了偏头，“狗鼻子……”
　　柳无夜不悦地皱了下眉，“五年都没能发现，不灵的可能确实是脑子。我很好奇，还有什么人是孙圆能坚持过五年的么？”
　　“很多，十年二十年也可以，无关情爱，他还是很长情的。”
　　颜七实在过于坦荡，使得这番对话失去了意义，柳无夜盯着他看了两眼，叹息一声，“太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终归是浪荡子一个。”
　　“颜七，我是说你。”
　　马车刚好停下，颜七低眸笑了笑，人生不至乏味，已当谢造化，“少侠，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