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4、组织

　　两山之间一道狭缝，仅容得下一人侧身通过，尽头处有巨石阻隔，怀芹熟门熟路地摸索到了机关，巨石移开的瞬间，脖颈上一点冰凉，让人呼吸凝滞，慢慢低头，发现剑未出鞘才稍稍放松下来。
　　“首领。怎么是你亲自守在这里？”
　　玉子木收了剑，低着头没有搭话。
　　“属下没能完成任务，请首领责罚。”
　　“未能一击而中，所以在外面多逗留了一天，就这样，别多话。”
　　怀芹抬眸看了他一眼，被目光震慑，又低下了头，“是，属下明白。”
　　玉子木走在前面，怀芹跟在后面，总算可以无所顾忌地打量他，墨色衣衫纤尘不染，步伐轻盈，丝毫看不出有受过伤的痕迹。
　　“首领你……还好么？”
　　“关心你自己就行了，再失手是什么后果你知道。”
　　“为什么……”
　　“这次是我预判有误，对方不是你对付得了的，这是你还能活着的唯一理由。”
　　两人默默沿着河谷长廊走了好远，玉子木的院子已经近在眼前了，怀芹停在了门口，“首领，我这一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不问么？”
　　“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这个地方，也不会因此有任何变化，你若想求死，我可以成全你，不必废话。”
　　他一脚跨进门，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寒光一闪，不过须臾。
　　怀芹单膝着地，跪了下来，血从膝盖处蔓延开，很快殷红一片，玉子木执剑在地上划了一道浅槽，引着鲜血流到自己脚下，稍稍抬脚，蘸了血，精准地踩在了他伤口上，怀芹指尖抽搐，嘴角颤抖，却忍着没发出任何声音。
　　“别不知所谓。”
　　“属下……明白。”
　　脚松开，血一涌而出，怀芹按住伤口闷哼了一声，门却应声关上，将他撞倒在地，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药瓶。
　　“止血，打扫干净。”
　　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怀芹伸了伸手，勉强够到，他将药瓶攥在手心，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很熟悉的味道，自己怀里也有一瓶——“这是千金谷最新一代的金创药，效果很好的，你一定用得着，就……收你一两银子吧，下次记得带钱。算上你欠我的这一两，我已经攒了一两零四文钱了，再有八两零九百九十六文，我就能去永安了……我这儿还有这个，春宵散，要么？收你二两银子，虽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但长烟姐姐说这是人间最好的药，她不会骗人的。你欠我三两银子啦。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一起去吧……”
　　深吸一口气，将药尽数倒在伤口上，一阵灼痛，冷汗涔涔，模糊的视线稍稍拉远，高耸入云的山崖，奔腾流往天际的河流，一切的尽头，天光微白。

　　清早的太阳看起来有些冷，季正元照例端着洗脸水等在廊下，仰头看着天，听到推窗的声音，头也没回，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小师叔早啊。”
　　柳无夜淡淡笑了笑，“怀芹给你留了句话。”
　　“谢谢就该当面说，转达还有什么意义啊。”
　　“那我去帮你抓回来？”
　　“有缘总会再见，先让他欠着吧。” 季正元叹了口气，“小师叔，满了十八岁你想干什么？”
　　“了断前尘。”
　　“听起来是件大事。十八岁好像总会发生些什么不一样的事。瑾师叔喜欢的姑娘在那年嫁人了，他又开始流连青楼，醉生梦死，然后救了小师叔你和长烟姐姐，终于变得靠谱起来……小师叔十八岁会成亲么？”
　　“不会。”
　　“真够斩钉截铁。那我十八岁的时候能弄明白凌虚剑法开篇那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么？然后像余酒师叔那样遨游四海，遍尝美食。”
　　柳无夜眸光幽幽地看着他，“一个人？”
　　季正元又叹了口气，“怀芹说，他只希望真有那天，自己不要变成鱼食或者菜地里的肥料就好了，他们门前有条河，屋后有片地，死了人要么扔河里要么埋地里，河里鱼很肥，地里菜很壮，最后都会被摆在饭桌上，与其被人吃掉，他宁愿被扔在乱葬岗。”
　　柳无夜轻轻拍了下他头顶，“放心，大楚律法宽仁，就算是杀人的死刑犯，砍头之后也会好好埋的，逢年过节，还有好心人烧几个纸钱。”
　　季正元咧嘴一笑，“那小师叔可得好好努力，把他们一个不落地送进大牢里。我去给你拿早饭，吃饱才有力气！”
　　柳无夜看着他兴高采烈地跑远，偏了偏脑袋，回笼觉看来是睡不成了。

　　在洛城郡衙待了一上午，几乎一无所获，杜衡早已下葬，遗物连一个小木箱子都装不满，他本就职于小地方，为官正直，颇有建树，此次升迁到任还不足十天，白日里忙着熟悉政务，晚上就借住在郡衙的文阁，合衣躺在屋子角落里临时支起的木板床上，看卷宗看到深夜，行迹简单，来不及结怨结仇。大理寺查到的唯一有用的线索是他上任前先去下辖的二十三个县走访了一圈，收集民意，记录了厚厚一本，但这本记录在他死后不翼而飞了，由此推断是死于职务。唯一的人证也只有一路跟随他的书童，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都说了出来，吃穿住行，鸡毛蒜皮，毫无头绪。
　　柳无夜放下案卷，闭着眼捏了捏鼻梁。
　　他死在这张小床上，一剑封喉，没闹出任何动静，下人来送茶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多时，血浸湿了枕头，却找不到一点挣扎的痕迹，室内也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线索。
　　府衙夜里人虽不多，但各门都有守卫，院里也有巡逻，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又逃走，的确可以断定是江湖高手。
　　江湖人不喜欢招惹朝廷，高手尤其爱惜羽翼，愿意受雇于人的实在了了，用的又是标准的杀手手法，推定为江湖杀手所为合情合理。
　　能在洛城地界上来去无踪，连凌虚门都探查不到的杀手，大概只能出自江湖第一杀手组织了，赵瑾的猜测也没错。
　　七月十五那天，玉子木确实独自出了任务，所以，杜衡应该是他杀的。
　　但“洛”这样对杀手极度残酷的组织，首领必然不是顶层，立规矩的一定是幕后操控者。不招惹朝廷是“洛”作为一个杀手组织能安然延续近百年的重要原因，应当不假，那能决定打破规矩的自然也只有幕后操控者。
　　是谁有能力操控一群极度危险的杀手近百年？又是谁开出了怎样的条件让他们足可改变立身的规矩暗杀朝廷命官呢？
　　算了，饿了。
　　走出屋子，代理郡守还保持着送他来的姿态在门边候着，“大人可看出什么了？”
　　柳无夜微微皱了下眉头，会是为了官职么？前任郡守遇刺，朝廷一定会亲自指派一个常规人选之外的人来，以避嫌疑，为了这官职杀人倒也几乎不可能，何况这厮看起来不过是个混日子的。
　　“暂时没看出什么，这些案卷我可以带走么？”
　　“可以可以，这谁不知道，昭影司办案，各司必须全力配合，大人你们是只尊皇命的。”
　　柳无夜走一步郡守跟一步。
　　“还有事么？”
　　“司丞大人，这……该吃饭了，小的已经预备好了……”
　　“不必了。”
　　“哎……”
　　“我可以走了么？”
　　“啊，您请，您请。”
　　昭影司的腰牌可真是好用啊，尤其是这块，漆黑如墨的底牌上金粉勾勒的“零”字编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柳无夜轻叹了口气，所谓皇权特许，只认腰牌不认人，师兄，江湖人所求龙椅之上的那个人是永远给不了的，别陷得太深。
　　日头已经升到头顶了，柳无夜就近找了个面摊坐下，闻着面香敲着剑鞘放空，等着自己的面上桌。
　　“老板，来碗面。”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靠得很近，在此之前却未露出半分他能察觉的气息，瞬间指尖失血、头皮发麻。
　　“这儿没人吧。”
　　来者自说自话地在他旁边坐下了，柳无夜扭头打量了一眼，素色常服，布冠木簪，收敛了杀气，眉目温和，手执一根长戒尺，文弱书生模样，他笑了一声，“没有哪个教书先生会主动跟剑客坐一桌的。”
　　“你不一样。无夜少侠，我妹妹近来常被帮派里的无赖纠缠，主家说江湖不平事凌虚门不会不管，让我来请你帮帮忙。”玉子木说着拿出个小纸包放在了桌上，“一点心意，不要嫌弃。”
　　柳无夜就手打开，清甜扑鼻而来，一包蜜饯，字号与众不同地写在内侧——甘草居——在闹市区有家很大的铺面，味道了了，价格不菲，看来杀人还是很赚钱的。
　　“你弟弟回家了么？可还好？”
　　“多谢少侠照顾，一切都好。”
　　柳无夜顺手捡起一颗放进嘴里，玉子木眉梢动了动，被他一眼看穿，“这可是凌虚门的地界，就算要给我下毒也没有当街毒死的道理吧，你信我一次，我自然该信你一次。”
　　“同归于尽有何不可？”
　　“那刚才在背后给我一剑就是了。”面上来了，柳无夜倒了几颗蜜饯进去，吃得津津有味，见玉子木盯着他，便给他也倒了几颗，“吃吧，吃完我跟你走。”
　　“你要跟我走？”
　　“为安你心，当然只能这样，待在这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也可以拒绝。”
　　“谢礼都收了。”
　　玉子木夹起一筷子喂进嘴里，甜，腻，这……好吃么？
　　柳无夜仿佛在他脑子里安插了眼线似的，抬眸瞥了他一眼，“不好吃么？”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