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星》银十二

3、首领

　　明月高悬，长街寂寂，空无一人，陈宅大门上两盏通红的灯笼映照出喜人的颜色。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慌不忙。
　　柳无夜在门口站定，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无人应答，这才飞身越过院墙，落在了院里，眼之所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一剑封喉，血温犹热，他一个一个探着颈脉，确认已经都没气儿了。内院情况稍异，明显都是功夫不错的人，经历了一番打斗，致命伤各不相同，但都是死得快的那种。走进卧房，血溅满墙，女人已经死了，男人刚倒下不久，捂着脖子瞪着眼，还有一口气。
　　“救……救……”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来救你的。”
　　男人一脸不解。
　　柳无夜蹲在他身边，拿开了他压住伤口的手，血咕涌而出，柳无夜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希望慢慢发灰，渐趋熄灭。
　　“想起自己为什么得罪我了么？还是说这一生的罪孽太多，根本不知从何忆起呢？”
　　男子呜呜咽咽，入耳的不过是血呛进气管的挣扎。
　　“郑少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便也罢了，但凝辉楼的司琴总不至于忘了吧，受你多年折磨，死在十六岁的夏天，关于那个夏天，你或许，还能想起点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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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开我！你别碰我！你放开我！兄长，兄长——”
　　“郑有业，她还是个小孩子，还不满十岁啊，你放过她吧。郑有业，你放过她好不好，放过她……”
　　“怡儿！”
　　“你别进去，你帮不上忙的，别找死……”
　　“怡儿！怡儿……”
　　“兄长……兄长小心！兄长！”
　　“郑有业！你要打死他么？不就是寻个乐子么，你这是要闹出人命么，你冲我来，放过他们！谁来帮帮忙啊，谁来帮帮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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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有业嘴巴一张一合，能发出的只有喷血沫的声音，柳无夜淡淡笑了笑，转身出了门，再也没回头。
　　他纵身飞上屋顶，四下逡巡了一圈，发现了不远处暗巷里一个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在缓缓移动。
　　这来的恐怕不是一般的杀手。
　　轻车熟路地靠近暗巷，血腥味越来越浓，拐进巷口，便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一身墨色的年轻男子，以剑为拐，贴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流。
　　柳无夜打了个哈欠，脚步轻松地走上前去，擦肩而过，他笑了一声，“三更半夜还有精神灭人满门，属猫的么？”
　　话音未落，刚刚还连路都走不稳的人便一剑刺了过来，速度惊人，柳无夜勉强挡住，对方腕上的伤口血流不止力道却丝毫不减，甚至让他有些撑不住，一脚踢开展身后退，对方却没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跟上来，剑剑杀招。
　　柳无夜皱了皱眉头，以攻代守，迎着男子朝自己胸口刺来的剑一剑送了出去，剑长半寸，先一步刺进了男子的肩膀，可男子却似没有知觉，任剑贯穿，直逼而来，他毫不犹豫地弃了剑，闪身躲开了。男子提着的一口气也终于耗尽，喷出一口血来，踉跄着倒在墙上，断断续续喘着气。
　　“你这么用剑可活不长。”
　　男子面无表情地将肩头的剑拔了出来，看了眼剑身上的字，名剑云澈，如今的主人是……不过一瞬间的走神，剑便被夺回去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少侠无夜？”
　　“玉子木？”
　　情况瞬间明晰起来。
　　“我的人呢？”
　　“放心，没死，在凌虚门绑着呢。”
　　“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放了。”
　　“放了？”
　　“首领都抓到了，要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杀手有什么用。”
　　玉子木的肩膀微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神色冷漠，“麻烦给个痛快。”
　　“这么想死？”
　　“是。”
　　“那就死在任务里，死在十八岁的挑战里，何必弑师代之，屠戮同门？”
　　“我的人没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么？”
　　“嗜血，无情，杀人不眨眼。”柳无夜顿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可我看不像啊，居然亲自来确认他安危。”
　　玉子木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我只是来完成任务。”
　　“用得着你来么？”
　　“不放心。”
　　“你们接的可是很简单的一个任务，新人失手也正常，再派一个来就是了，没必要吧。还是说，明知是陷阱，首领你不想牺牲别人，所以自己来了？”
　　“我是杀手，不是菩萨。”
　　“你要只是个杀手，今天就得死在这儿。”
　　“你本来不就是来杀我的么？”
　　“不一定。”
　　“正邪不两立，我杀了你要救的人，你得杀了我，有什么不一定。”
　　“正邪大部分时候不过是人数多少的差别，很容易变的，救不救是我的决定，不是我的义务。别总想着死，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资格救别人，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招式，谁用谁是傻子。”
　　玉子木神色并无半分波动，甚至没有搭话。
　　柳无夜突然用剑鞘戳了一下他肩上的伤口，看着他蹙起眉头，便眯着眼睛笑起来，“原来也是知道疼的啊，但不会叫疼可没人心疼你。”
　　“你到底想干什么？”
　　“做个交易，我把怀芹还给你，你回答我两个问题。”
　　玉子木思索了一瞬便答应下来，“好，君子一言。”
　　“郑有业身为天狼教的少主，在洛城的门派间也算有些名头，知道这是他私宅的人不多但也不少，只要认真查一查就能明白这任务绝对不是杀一个青楼女子那么简单的，那谁，负责调查任务目标并决定单子接还是不接呢？”
　　“一起问完吧。”
　　“你们不涉朝政，不杀官员，不入永安的规矩是真是假？”
　　“两个问题，一个答案，不知道也是回答。”
　　柳无夜稍稍愣了愣，低眸一笑，“怀芹会回去的。”
　　他竟真的走了，走出丈许，扔了几个药瓶过来，“小的内服，大的外敷。”
　　玉子木警惕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却连头都没回。
　　“你真的不杀我么？别后悔。”
　　“后会有期。”
　　直到他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他才顺着墙慢慢坐下来，血流不止，头晕手抖，他看了看自己接过来的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打了开，除了药之外，还有一个小纸包，里头居然是两颗蜜饯，不明所以地放在一边，倒了一把药喂进嘴里——苦得惊人——瞬间便明白了蜜饯的用途。
　　可这蜜饯……也太难吃了。

　　柳无夜一进院子就看见两颗小脑袋靠在自己窗户下面睡着了，还没走近，怀芹就一下子惊醒，下意识拔出了剑，动静太大，连带着弄醒了靠在他肩上流口水的季正元，季正元懵懵懂懂地揉了揉眼睛，“小师叔，你回来了。”
　　“嗯，回去睡吧。”
　　“哦，好。”他迷迷瞪瞪走了好远才稍微清醒了点儿，一脚站定，回身看了怀芹一眼，“走啊，睡觉去了。”
　　怀芹看了眼柳无夜，摇了摇头。
　　“那你等会儿自己来啊。”
　　季正元顺手带上了院门。
　　“玉子木今年多大？”
　　“你见到他了？”
　　“嗯。”
　　“十八，成为首领才五个月，如果我们能在十八岁之前完成一百个任务，就会在生日那天得到一次挑战首领的机会。”
　　“我知道，那这五个月，他杀过你们多少人？”
　　“一个。”
　　“为什么？”
　　“十八岁之约。”
　　“这不是很正常么，你既不怕死，为什么怕他？”
　　怀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因为……那个人是杨絮。”
　　柳无夜没有搭话，静静等着他往下说。
　　“他和首领同龄，搭档出过不少任务，互相挡过剑，算得上朋友吧，可成为首领的第二天，他就给了他一剑，没有任何犹豫，在他为他举杯庆贺的时候，还是那种不会一下子就死掉的伤，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痛苦挣扎，神色冷漠不发一言，任凭血流到自己脚下，直到彻底断气……人总是会死的，我也知道自己会比其他人死的早一些，疼……也不是不能忍，可我不想死的时候……面对的是那种眼神……”
　　“你很在乎玉子木么？”
　　他的神色更像是在讥讽，并不需要他回答，辩驳脱口而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觉得又能怎样？”怀芹手指微微蜷缩，“人是会变的，从杀死杨絮那天开始，他就突然变得喜欢看人死前恨他、求他的模样了，成为首领最大的好处本该是不用出任务，他却乐于自己动手，一一折磨……我不想恨他，也不想求他……”
　　“折磨……你见过？”
　　怀芹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愿回忆，“偶尔，会带上个人给他放风……”
　　“七月十五那天，他是和谁一起的？”
　　“他一个人。”
　　“那他一个人做任务的时候是什么状态你知道么？”
　　怀芹愣了愣。
　　柳无夜靠着廊柱，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确实自己来了，但下手干脆利落，尽可能一击致命让人来不及觉得痛苦，为此，是要多受很多伤的，否则，以他的身手，根本不至于此。你认真看过他出剑时的眼神么？怎么可能是享受杀人呢？得知你没事，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松了口气，既然不是要清理门户对组织负责，那他冒死前来的理由，除了保护你，我想不到别的。我不一定对，但你总该觉得不对，他让你恐惧，你对他就真的只剩下恐惧了么？”
　　原来，他讥讽的不是“在乎”，而是自以为是，根本算不上“在乎”。
　　“真相或许不需要大白于天下，但该知道的人总得知道它。回去吧。”
　　怀芹沉默良久，突然跪地行了个大礼，“我明白了，少侠保重，怀芹就此拜别。”
　　“去跟阿元说声再见。”
　　“大概……不会再见了，请替我谢谢他今日照顾。”
　　少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柳无夜仰头轻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明白，这个年纪还真是喜欢轻信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