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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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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云雾未散,月色朦胧,显得格外冷清。
柳长烟在药房的三面墙之间来来回回忙了一天,歇下来才想起自己没吃什么东西,听着肚子的咕咕声,她也只是喝了口水,盯着手腕上的勒痕发呆。
一颗小脑袋突然探了进来,“长烟姐姐。”
“阿元?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饭呀,那么多好吃的错过了多可惜。”
“庆典怎么样,好玩么?”
“你和小师叔都不在,哪能好玩啊。”
“兄长不在?”
“嗯,师爷有急事要他去做,走得比你还早,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你有着急的病人不能参加庆典了。真巧,每次长烟姐姐你有事的时候小师叔也都会有事,错过的刚刚好。”
柳长烟默了片刻,浅浅笑了笑。
“长烟姐姐你手好些了么?”
“嗯,不过是摔了一下,没事。”
“那还有什么事要做,我帮你。”
“去药圃看看吧。”
季正元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柳长烟跟在他身后,路过灵芝崖,一团人形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砸在了不远处的地方,面朝下,半截埋进了烂泥里。
“长烟姐姐,你退远一点,让我来!”
柳长烟笑了笑,给面子地退到了丈许开外。
季正元往前走了两步,烂泥里确实躺着个人,一动不动,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翻了过来,用力抹开脸上糊满的烂泥,突然“咦”了一声,“怀……”
死尸一样的人猛地睁开眼,在他遮挡范围内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微微摇了摇头,季正元一头雾水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视线慢慢挪到了他血迹斑斑的肩头,含糊不清道,“你受伤了?”
状况出乎意料,怀芹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继续捂紧,拼命摇头。
“阿元,怎么样?”
季正元往后一撤,摆脱了他的控制,“是个人,受伤了。”
“什么人啊?”
“我认识的人。”
柳长烟慢慢走近,怀芹眼睛闭也不是,睁也不是,这戏……到底还要不要演下去?
季正元低头凑到了他耳边,“别装,骗不了长烟姐姐。”
犹豫间,柳长烟已经到了跟前,她一边查看他的伤口,一边闲聊道,“你是阿元的朋友么?”
怀芹悄悄看了季正元一眼,季正元咧嘴一笑,他便轻轻点了下头。
“怎么从那上面摔下来了?”
“有狼。”
“还好,只是断了根肋骨,肩膀被树枝挂了一下,好好包扎,休养一阵子就没事了。先去清理一下吧,阿元,你帮他洗一洗,换身衣服,千万别碰到伤口。”
“放心,交给我吧。”
半盆热水兑半盆凉水,温度稍高,一瓢一瓢慢慢浇在后脑勺上,混着泥土从发梢流下来,在脚边汇成了一道细流,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蜿蜒远去,流入夜色。
“你是在执行任务么?”
他思考了片刻,答了“是。”
“有人在追杀你么?”
“没有。”
“那你想躲在这儿干什么?”
“我……不能说。”
“你可以不说,但你最好不是图谋不轨,不然,我可是会不客气的。”
“我不是。”
一时没有人应声,让他忍不住想确认,但刚一动头便被按住了。
“别乱动呀,衣服要湿了。”
“哦……”
“不是就行了。”
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头不动,默默在腰侧摸索了一会儿,解下了钱袋,“这个,给你。”
“哇,这么多钱!都给我了?”
“嗯……”
“怀芹!”
季正元丢了瓢,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点将他扑倒。
“你一定要陪我去永安!我们可以一起去一方居吃糕点,去迎丰楼喝酒,去小楼园听戏……”
怀芹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扶着背上高兴得跳脚的人,认真听他絮絮叨叨。
景县,矿山绵延出来的小树林。
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脸上,有些晃眼,翻个身,满目血色渐渐褪去,发丝开始微微发烫,总之是个睡觉的好天气,除了不知何时就会响起的“轰隆”巨响。
今天的第三声,依旧是尾音参差,拉得很长。
待到第四声响过,夕阳晚照,风过微寒,天要黑了。
柳无夜打了个寒战,睁开眼,跳下树,捡起箱笼背上,朝最近的村子走去。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借宿的人家只有老两口,见他是读书人,招待得格外用心,将他安置在了自己外出未归的儿子屋里。桌上散落着几本圣贤书,还有纸笔,只是砚台里的墨已经干涸很久了。
“令郎也赶考去了么?生徒还是乡贡?”
老妇人将叠得整齐的被子抖开铺平,轻声叹了口气,“嗨,没那个命,他爹倒是希望家里出个读书人,所以送他去念了几年书,后来他爹出了事干不了活,他就去顶他爹的职挣钱了。”
柳无夜随手捡了本书翻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旁边一列注解,思考颇深,蝇头小楷,十分工整,末段留了名字,丁平章。
“可惜了,字很漂亮。”
老妇人眼中喜色难藏,“是吧,私塾的先生也夸过他,说是好好读书,一定能当个秀才。”
“家里是只有他一个么?”
老妇人眸光又黯淡下去,“大概是前世造了孽,孩子总也养不大,九个就活了他和一个丫头,丫头去年嫁了人,过得……也不好,全指着他这个哥哥帮衬。嗨,穷人家,就这样,没什么说的,不像小郎君,一看就是很有福分的人。”
“我也有个妹妹。”
“哟,很漂亮吧。”
“嗯。”
“可许了人家了。”
“她还小。”
“那小郎君你肯定是娶亲了吧。”
“功名未就,顾不上。”
习字纸上写的也都是经史,往下翻,突然出现了满篇“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令郎是不是喜事将近了?”
“嗨,别提了,他天天在矿上,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次,哪个姑娘愿意啊,好容易说上一个,他还一万个不愿意,跟他爹大吵一架,这不,两个多月没回来了。”
“对家不合心意么?”
“哪啊,他就是不愿意娶亲,说什么矿上危险,不想像他爹这样,苦了一家老小,要等什么新啊变啊的,嗨,就是想的多太……”老妇人顿了会儿,又小心翼翼压低了声音,“但我觉得吧,他既然读了那么些书,说的……也总该有些道理……小郎君,你说呢?”
“景山铜矿是官家的营生,若是在矿上做工受了伤,不是会有补偿么?”
“有……倒也有……”
老汉的拐杖敲击门槛发出了一点声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他堆着笑,语态讨好,“公子是明儿一早就要走么?”
“嗯,还得赶路。”
“那,那能劳烦公子帮忙写封信么?”
“当然,请讲。”
“嗳,也就是跟我那儿子说一声,他妹子有事想见见他,让他得空去趟他妹子家。”
“好。”
“老婆子你也别打搅公子休息了,走吧。”
他们将家里唯一一盏油灯留了下来,柳无夜看了眼灯底所剩无几的一点灯油,迅速写好信,然后吹灭了。
老妪话里有话,老翁有苦难言,丁平章,矿工,读书人……
他摸索到床边,躺了下来,脑袋昏昏沉沉,思索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梦里火光耀眼,自己却挪不开视线,被火光扭曲了身影的那个人一直在向自己挥手。
——不,我不走,您说的都对,可年复一年,您至少让我在梦里任性一回。
一声疑问落入脑中——“你说什么?”——意识捕捉到了言语,但眼睛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额上覆了一层冰凉,令人贪恋……
“少侠?”
猛然惊醒。
没有摸到自己的剑。
一身热汗迅速转冷,手麻到了指尖。
“是我,玉子木。”
剑在箱笼里。
脑子稍稍清醒,柳无夜勉强坐起身,揉了揉自己肿胀的太阳穴,开口,语调不耐,“你跟踪我?”
“你在发热。”
“你是来关心我发不发热的?”
玉子木默了一下。
“你想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没必要偷偷摸摸。”
“我不想知道……”
“那不送。”
柳无夜一头栽倒。
“你刚刚,是说梦话么?”
心头又是一个激灵,指尖微微蜷缩,他慢慢睁开了眼,“什么?”
“不?”
一刹那的静默。
柳无夜盘腿坐了起来,撑着自己滚烫的额头,“能给我点水么?”
水碗递过来,他一边喝水一边打量着他——抱着剑,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似乎连眼睛都不会眨。
“你会睡觉么?”
“不会。”
柳无夜不禁笑了笑,将空碗递了回去,“子木……”
“嗯?”
“今晚可以留下么?”
玉子木手心一紧,扣住了碗沿,余光里,柳无夜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
“陪我……”
“啪”一声,碗裂了开。
“去矿上看看吧。”
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再次躺倒,很快便睡了过去。
屋子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渐渐粗粝,他盯着他眉舒目展的睡颜,慢慢松开了手。放下碗,掌心抹过唇齿,一阵腥甜。
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