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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大年三十的晚上,石村的民众早早赶往傩神庙,将平时冷清的傩神庙围成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头的街巷,到处都是红灯笼和烟火,鞭炮像是在耳边炸开一样,小孩们吵着闹着追赶着,在人与人之中缝隙里追逐玩闹。
      夜幕降临,黑夜亮如白昼,在严阵以待中到了起傩仪式开始的时间了。

      傩神庙里面高烛满堂、香烟渺渺,两排点着了比手臂还要粗的蜡烛,烫金的字体上方是燃烧着的焰火在跳动,将整个傩神庙照得亮堂堂,里面傩神太子坐在供桌正中央,将细微的灰尘擦拭干净,身上换上了崭新的红袍,傩神太子的脸与双手都涂抹了金粉,面目慈祥端坐在案上。
      起傩仪式进行中,人们将所有跳傩的面具一共十三副从箱笼中取出,用新毛巾和茶水洗刷干净后挂在神坑上方,“浩气光天”牌匾之下悬挂着的傩面具映衬着傩神太子面前悦动的烛火,闪着强烈温暖的光彩。
      起傩仪式让即将来临的新的一年神仙也焕然一新,目的也是为了将新的、好的事物迎接进来。
      整个过程傩神庙里保持着安静肃穆,傩神庙里只剩下低声诵念着的《傩神太子鸣词》,傩班的子弟们全都保持着最高敬意来完成这件年年重复往返的事。

      巡礼参神后到了跳傩,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八人傩班沿着固定路线开始挨家挨户跳傩,正月初一傩班在五个地方跳傩,两个叫“花寝”的小广场,“西围祠”和“东围祠”,和“太尹公”故居。
      五个地方跳完,身穿红底花布傩服的傩班八伯回到傩神庙,举行“判茭”仪式,跪地问神灵对今天的跳傩仪式是否满意……
      跳傩的动作是不允许变动的,历任傩班子弟也谨遵祖训和师承,也正因此,石村保留着当今最为原始的傩舞形态。

      在石村,历来都是由开山作为开场演出。
      开山的故事讲的是天地玄黄,盘古开天辟地。
      开山的面具是黑色调,额悬圆镜,两边的獠牙长长上扬,凶神恶煞怒目圆睁,跳傩人带着开山面具,左手做“香火诀”手势,右手手持的像一把斧头的叫钺,是开山用来开天辟地的武器。开山先出场,磨刀准备,上劈下砍将混沌的天地一刀劈开,动作孔武有力,粗犷威武,干净利落,展现了开山神驱鬼逐疫,所向无敌的勇猛力量。
      伴随着锣鼓的节奏,开山与钺似乎合为一体,在鼓点密集的最后一跃而上,跳起来同时将手里的钺高高扬起,随着汇聚神力的武器重重落下,天地被劈开一条通道,所有埋伏在路上的妖魔鬼怪全都被开山砍死了以后,众神而出。

      出场舞开山结束以后,依次轮番上场,纸钱、雷公、傩公傩婆、跳判、跳凳、双伯郎,关公是最后出场。
      整个过程中,各路神仙轮番上场,厮杀、迎财、驱鬼、对饮、爱抚、□□、生育,表演内容生动形象有趣。
      余望山第一个出场,结束以后摘下面具,开山不过短短几分钟,但是连续走跳的舞蹈动作还是让他乱了呼吸节奏,胸口微微起伏喘着气。

      在观众的注视之下傩班的表演还在继续,在村子里每一家的厅堂傩班挨家挨户将傩舞全跳上一遍,正月初一到十一在石村跳,正月十二开始他们按着固定线路开始到周边村落开跳,这样足足跳满十五天。
      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石村都在激越的锣鼓声和狂轰乱炸的鞭炮火光所笼罩,原先清寂的石村现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每天跳的次数不同,碰上村子户数多的,一天下来要跳将近一百来次。
      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消耗,就算余望山这样高大的汉子也吃不消,一天下来衣服湿了干干了湿,肌肉酸胀疼痛也继续跳下去,里面有年纪大一点的体力跟不上,就换上年轻小伙子,继续带上面具跳着对应的舞步。

      往后一连几天邓珩跟着傩班,几乎看得到傩班的身影也能看到邓珩的身影,他们去哪她就在哪,跟着他们从东边到西边,其实到后面的时候素材已经拍了很多了,到了一些大差不差的场景邓珩就干脆把相机收起来,踮着脚挤在人堆里面看热闹。
      傩舞被记录在相机里和透过眼睛看到的观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镜头只能记录下客观冷静的傩舞,从第三视角出发,一切都被框在四方镜头里,没有感情波动,就算有观看者也感受不到。
      但是眼睛会。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道,一场傩舞有多震撼,带来的不只是五官的享受,还是一场从心灵由内而外的震撼和洗礼,仿佛因这一场傩舞穿越时间,回到古老的原始社会,用最原始的信仰去和神灵对话,完成对神灵的崇拜。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意味着有傩。
      一种从原始时期就一直流传下来的舞蹈,是中国舞蹈的活化石。

      跳傩完了后是搜傩,搜傩是傩舞中最重要,最高潮的部分,“索室驱疫”仪式要持续一整晚,请神、判筶、吃起马酒、上马、搜傩、参牌坊、下马,在全石村四百多户人家,两百多家厅堂沿着跳,一直跳到正月十七日凌晨。
      穿着红底花布的傩伯们在傩神庙供桌前叩首,诵念请神词,之后判茭,扔出一阴一阳的吉卦后,在傩神庙的炮声之中,傩班进傩神庙表演驱疫仪式。
      诵念搜傩吉言完毕,扮演大神的傩伯举手向众傩神示意,这下这样才算是结束傩神庙里的仪式,之后傩班子弟们往外加速奔跑,要沿着路线进每家每户的厅堂里把邪祟驱逐出去,礼炮锣鼓喧天,不知道从哪出的火光就噼里啪啦闪着人的视线,没有人躲闪,他们把这当做背景,在有条不紊继续着自己的节奏。
      傩神庙里只剩下余望山一人,收拾好供桌上的酒具,不疾不徐,淡定从容。
      由现在开始,整个石村的狂欢才正式开始。

      邓珩早在起傩跳傩的时候一起跟随着看,那时候远没有搜傩这样多的观众。
      带头的是傩班,他们穿行在人群之中,在村民们的火把映照下,在每家每户的恭迎之下,傩伯们来到石村的家家户户驱鬼逐疫,扫除灾祸,为他们留下万事安康。
      许多从外地来的游客们参杂在村子的居民中,拿着手机拍照录像记录,跟随着搜傩的队伍居然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人群中被带着走的邓珩也在保持记录,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在厅堂中找准位置,专注地录着像。

      钟馗、开山、大神,这三位神仙由八位傩伯轮流扮演,邓珩数了一下,貌似每户人家都少不了余望山的身影。
      应该是照顾其他年事已高的傩伯,又或者余望山是刘国正老师傅钦点的继承人,他肩上扛着的远比其他人都要多。
      在鞭炮轰动声中,邓珩跟着跑动了十来家,她已经很疲惫了。

      已经凌晨了,带着钟馗面具的傩伯靠在墙边,微弯下腰,手支在膝盖上,盯着地面喘气。
      邓珩不知怎么地被挤过去这一边,余望山把钟馗的面具往上一抬,面具底下的脸露出来。
      余望山的额头已经被汗珠霸占,抬手随便一抹又消散,只剩下微红的双颊和厚重的呼吸,他此刻疲态尽显。
      黑色的短发藏匿在面具里面,面具上的白色胡须耷拉下来,垂落在他的肩膀。
      “累吗?”邓珩忍不住问他。
      余望山摇摇头:“还好。”
      “哦。”
      想了一下,余望山对她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要跟完整个搜傩仪式吗?”
      “嗯。”邓珩点头。
      余望山:“如果你累的话可以先歇一会,不用跟着我们跑的。”
      邓珩抬了抬笑容:“没事,比起你们我算不上了累,现在歇不住,就算在没有锣声鼓声的时候,我的耳边仿佛还在响着,既然这样还不如跟着全程呢。”
      余望山没话说了。
      还没休息到一会,就轮到了钟馗的节目,余望山看了邓珩一眼,把面具戴好,重新上场。
      就这样一直跟着傩班,跟着余望山奔跑着,穿行在石村的路上,迎着刺骨的寒风,但是在这漫山遍野的红光中似乎被削弱了不少,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凌乱在耳边。

      这一晚,孟梅他们知道邓珩要跟着傩班搜傩,一直叫唤着也要实时参与,邓珩抽空和他们讲现场发生的,以及进行到哪一家哪一户。
      刚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在线,大家都兴致高涨,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从凌晨到了午夜,有熬不住还在强撑。
      最后只剩下何景耀了,孟梅和陈宇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点动静都没了,抵挡不住困意睡去了。
      邓珩:“你不用陪着我一起等的,现在也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等资料全都整理出来再发出来。”
      何景耀:“没事的,我还不困。”
      说完,在房间里的何景耀打了个哈欠,眼前雾蒙蒙的,很快又清晰。
      他就单纯觉得,不该让邓珩一个人在守着,再怎么说本来应该是大家一起的作业,但抵挡不过邓珩的坚持。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阖上的眼皮,只剩下邓珩在坚持。
      马上凌晨五点,邓珩的瞌睡无数次跑出来,又无数次被锣鼓压回去,她盯着厅堂里还在上窜下跳的傩伯,眼皮差点要合上。
      一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直搜傩的傩班偶尔会在某户人家休憩和进食,以补充体力来应对漫漫长夜的走动。
      余望山简单吃两口准备好的饭食,又喝下一大瓶水补充,其余人也同样在间隙的时间各自补充体力。
      这个点已经快要到极限了,每个人都吊着一口气,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家继续他们的搜傩。
      也许是因为生活在石村,信仰依靠神灵,所以现在更多的是来自精神上的信念在支撑着他们。

      邓珩不知道现在跳到了哪一户人家,也不清楚还要多久,在漫长的长夜里,一直跟在傩班的人来来往往,她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短暂的休息时,邓珩稍微分了会神,她看见余望山朝她走来。
      外面的天色依旧是浓重的黑,火光点缀中组成了星星点点的红,还有飘散的烟雾隐约笼罩的白,他一身红衣由远及近,跨过一切朝她走来。
      他的手里还拿着刚取下来的开山的面具,随着走动面具时而朝前,时而隐于阴影之中。
      邓珩呆呆看着他,心脏像是漏了一拍,因为熬夜脑子不怎么灵活,此刻缓慢转动着,她后知后觉地,觉得当下的场景好像似曾相识,但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余望山停在她面前,在倦容之下似乎能看到一股坚毅,浮于眉宇之间。
      他说:“搜完这家我们马上跑去傩神庙,你可以先去那里等……”
      才说完,林秋华顶着面具出来,招手对着余望山示意马上轮到他上场了。
      邓珩已经清楚余望山的意思,点点头,往外头的傩神庙处奔去。

      在石村的这么些日子,邓珩已经十分清楚这里的地理位置了,傩神庙在哪更是了然于心,她朝着傩神庙跑去,身后鼓点跟随着,山野的风打乱她的呼吸,冷冽的空气钻入她的身体,但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炙热将这一切全然抵御,只剩下一颗随着鼓点而起起落落的心。
      胸腔里满是狂乱的跳动,等她才跑到傩神庙门前,大口喘着气,身后一阵风似的跑过傩班队伍,迎着第一缕晨光,他们出现了。

      进行到最后一个环节,也叫圆傩,这一仪式是将众神请回各自住所。
      参圣相、判筶、回殿、谢师、吃傩饭、回饭、安座、最后上殿,把傩面具放回傩神庙阁楼。
      余望山带头长跪于卧台前,身后是齐刷刷的傩班弟子们,脸上的表情满是虔诚。
      送神、谢神,所有傩班弟子到村外的河滩边围着中间所有出演的傩面具转圈。
      再次回到傩神庙开始判茭,余望山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顶端用两根绳子连着两块半月形的木块。
      诵念结束,抛出手中木头轻轻砸在地上,周围围满的群众们发出低低的起哄声。
      询问傩神太子是否满意今天的仪式,判茭一阴一阳,傩神太子回答: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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