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天地内》羊竹

13、赊刀人

　　城门前熙熙攘攘，来往各色，其中混杂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年人，少年人身影削瘦，偶尔在褐衣下露出的皮肤苍白，与周围面黄肌瘦的人显出不同。

　　于是守门将士接过他的路引，短短几个动作里就打量了他四五次，最终将目光定在他的后背——那是一只巨大的药箱。

　　尽管看上去足够怪异，但看路引无错，他还是放了行。少年人冲他颔首致谢，问：“城中的金竖堂在何处？”
　　将士挑了下眉，不懂他忽然问一间鬼屋是做什么，也不想平白无故寻晦气，挥挥手不作回答。

　　少年人倒也平静，没有多说，一路细细问去，最终绕错了大半个城，找到藏在僻静的小巷深处的金竖堂。

　　若是换个人暴躁点的人，早已半途而废，而少年人许是习惯了经年的奔波，呼吸都没有乱一分，握住门首环，轻扣三声。静候片刻，也不等应声，自行推开大门。

　　入眼是荒凉而杂草丛生的天井，已然荒废许久的模样，少年人拨开及人高的浮草，进到破落已空洞的正堂。

　　这满地的尘灰里，却摆着数把熠熠如新、一尘不染的沉刀，尽管形状不一，但每把刀的刀鞘中，都因塞了一截布巾而露出边角，隐约可见墨迹。

　　少年人也拿下药箱，卸下里面的药瓶与草药，从上往下打开，从中空阁取出一把刀，鞘与柄上几乎没有任何纹饰，沉默而低调，一如他本身。
　　那把刀鞘上，也合着一片布巾。

　　他将这把刀放下，无声驻足垂首片刻，而后便背着药箱离去，头也不回。

　　此地唯余微风阵阵，吹开布巾几线缝隙，露出上面的字迹——

　　第一把刀：
　　刀名凉息，持刀人金陵左司苑门。
　　二十年前，家中烈火大盛，嚎哭似鬼索命，双亲俱死令下，我于废墟中睁眼，幸得公子相救，助我躲过搜捕，又送此刀。
　　我是该死之人，得公子那几日相助，有幸再苟活了十来年。
　　这十来年，我行迹曾至天涯海角，也曾抵万里冰封，期间救死扶伤三百一十五人，最近几年，刀倒是没怎么用上了。
　　公子曾说我若是用不上，您就会来取，可我左等右等，依旧等不到您来，只好先行前往竖金堂，此巾内有乾坤，些许谢意，为君添一笑尔。

　　第二把刀：
　　刀名镇火，持刀人余杭西湖。
　　那日春意正好，我静坐水榭默思，忽然见君自高墙翻下，颇为错愕。相对坐谈一番，互解郁郁，得知我禁闭缘由，君颇为同情，临行前赠我此刀。

　　我属将门名后，但不曾在人前执刀剑，此刀如恶咒，催我命门，三思后深埋于我园内塘泥之中。

　　但此刀在我惶惑之时有片刻自卫之力，不致遭恶徒欺瞒。亦是此刀，助我在高墙深院中破开一条门路。
　　莽撞冲入江湖，方知君当日叹我出走之不易在何处，可我心有滔天怒火，所指所向，样样明晰，此为我之大幸，算不得不易的。
　　此刀携身已有十六载。当年仇人已手刃，仇怨不再，特寻至君当年提及之地，奉刀归还，幸不辱命。

　　第三把刀：
　　刀名三一，持刀人汝阴。
　　谢。（该大字写满了整张布）

　　第四把刀：
　　刀名登高，持刀人锦官城。
　　小时候早听说过江湖传闻赊刀人，见到你了才发现居然是真有啊？这种好刀也随便给我，你也真不怕我私藏一辈子？

　　我真想私藏的，但每次想藏起来又想起你给我这把刀的晚上，说的是“赊”。啧，真难听，大爷我就没有赊过账，唯一赊的东西还是你强塞给我的，我说你真的不太厚道，我现在想想还生气。
　　真舍不得，它陪我走了这么久，真舍不得。

　　哎，我听说过有人得了赊刀人的刀，但赊刀人一辈子都没有去取，真不真啊？你能不能也别来取？
　　……算了，不欺负你了，听说锻刀的也不容易，嗯，你应该是锻刀的吧？看你当时刀法好像不怎么样嘛，没我牛。

　　拿刀真痛快！也真不痛快！我总是会想，如果我那天没有接过你的刀，如果我之后也压根不会学刀，以前那堆破事儿会不会不再出现，又会不会更破。

　　对了，我还记得你当年说的那句话。
　　刀么，可以是手上这把，也可以是你自己啊。
　　娘的！说得真好！真他妈在理！我现在都还记得！
　　所以，虽然我还没名满天下，但是这把刀，大爷我就提前还你了。
　　——你那句话，本大爷一定做得到！

　　第五把刀：
　　刀名玄，持刀人皋城。
　　此刀在吾身边三十又二，一如吾爱妻。还刀前忆起刀名一事，斟酌片刻，取爱妻名中一字。
　　吾因此刀与妻结缘，妻爱刀吾妒刀，妻厌刀吾厌刀，可此生携妻之手却少于携刀。

　　如今妻已逝，枯坐月余，万念俱灰。
　　吾便先来此地践诺，日后再不相见。

　　第六把刀：
　　刀名恨嗔痴，持刀人赤壁三更天。
　　刀很好用，杀人很快。

　　你赊我这把刀时我还对你哭过记得吗？我那时候压根儿就举不起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我能拿得起来。

　　卿卿啊，有时候我真恨你，恨你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我恨你十年。

　　——————（三行涂抹痕迹）
　　…蒋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最恨的明明是江湖风雨十数年，我居然再也没见过你。我确实有此恨，我的眼线遍及天下，风吹草动都过我耳，为什么我再也没有见过你？因为我把金竖堂围了六年，所以让你生气了？

　　——————（五行涂抹痕迹）
　　卿卿，你曾说天大地大何处不往，可我感觉天地不容我。
　　我心早乱，不配拿刀了。

　　此刀还你。
　　按你的说法，我们……两清。

　　前堂六把刀已被风吹尽，而后院刀冢中，仍埋着数十把刀身——

　　第七把刀：
　　刀名无期，持刀人西陵。
　　你当年跟我说，杀人多的不算恶鬼，残害他人、汲吸民脂民膏才算。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是这种恶鬼？

　　你太年轻，太狂妄，太不知所谓，只空有美好、清澈的理想，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人。
　　你的道，我根本就走不下去。

　　可在我决意改道的那天，这把刀居然也碎了。

　　我颇为惊愕，立刻以为你在附近，生了我的气，气把刀送给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便不知用什么手段断了我的刀。因此我迅速把府上所有地方掀翻搜了一遍，可没有找到你。
　　但我冥冥之中就是觉得你在。

　　既然你不想要我拿刀，那我就送回来。
　　下次别再随便救人了，免得救到的都是我这种狼心狗肺。

　　……

　　第三十一把刀：
　　刀名两仪，持刀人嘉乐三年定海。
　　两仪饮血五十载，斩尽——（涂抹痕迹）座下狗，屠剿——（涂抹痕迹）恶匪众，也不算辱没公子此刀刀锋。

　　做人该干就得干——公子当年教诲，郑某仍铭记五内，不敢片刻忘怀。

　　今年算得大限将至，不劳烦公子上门收刀，郑某特来金竖堂拜谢。此生与君恐不相见，临行拜别，万望公子珍重。

　　第三十二把刀：
　　刀名慧极，持刀人庆阳八年洛邑。
　　小姐见信如晤。
　　这么称呼小姐大抵认不出我，那么，任施主别来无恙否？

　　某已被驱出庙宇，不敢再自称贫僧。但落笔时，又忆起当年见小姐来庙中，颇为疑惑，因为小姐面色并不似忧思之人，便于侧殿多看片刻，却见小姐拿刀对着佛像，似乎跃跃欲试，吓得某赶紧入殿。

　　我们二人论经一番，某颇为拜服，小姐年纪尚轻，却谈吐成熟，可在性格一方面，又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某颇为艳羡，不由相询，小姐答持刀仗剑行天下，只指本心，知世故但不行世故。

　　彼时某闻之向往，小姐便以刀相赠。

　　——————（两行涂抹痕迹）
　　……可某算算往生，竟是从未做到过，或许，某从来就没有这般坚若磐石之念。

　　迟了这许多年意识到这件事，某只能苦笑。
　　此刀漂亮，某持不住，特来送还。
　　盼阳光绕君身，余生安康。

　　第三十三把刀：
　　刀名不度，持刀人平政元年长安子午谷。
　　知遇之恩，无以为报，来世愿有缘能为君脚下土、身前风、袖间花。
　　今生愿服侍君，从生至死。

　　所有布巾里，只有上面这一张批了朱砂笔迹。
　　你还是没有懂我为什么赊给你刀

　　【赊刀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