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天地内》羊竹

12、丹青客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题记[1]

　　咸平七年，郑王军辱我建康，破我洛阳……押送宗室三千余人北归，燕废帝望城伏地而哭，山河同怮——旧燕文官临前血书。
　　新卷历始，称勇建元年，万国臣服——新元史官起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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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朝兵力冠三古，万国莫不拜服，盛礼自始便不断涌向上都，由亲侍李良将押送入内宫，其中不乏稀世之珍，奈何丹宗一向反应平平，不甚欢喜。
　　直到一日宫侍上禀，一画师呈礼右相，右相大喜，携之入宫，面见圣上。丹宗微挑眉，问其何礼？答曰《万仙朝帝图》。

　　此卷相传是周朝宫廷画师绘之，卷上仙人万千，自仙山飘然而来，亲身拜至帝王之下。在数百年辗转中早已不知所踪，早已成了一桩江湖奇事，今日居然有了行迹。

　　李良将心想：“假的吧。”
　　面上正色领命，去宫门前将献礼者带过来。

　　远远的，他朱色宫墙下看见了右相，以及在他身边抱着一只宝盒的少女。熹光乍破，落在那少女眼上犹如露珠一般。
　　美不美的，李良将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是这名少女看上去不过二八年纪，正是豆蔻，面临宫中禁军数百竟面不改色，尽管低眉敛目，却并无怯懦之气。

　　少女见他，盈盈下拜。右相叫她董画师，又与李良将念起一些陈词滥调，之乎者也，李良将听一半忘一半，尽职恪守将他们送至宫门前。

　　右相先进去拜见陛下，留李良将与董画师在门后。李良将亲自验身，确认她身上无一利器，这才收手。
　　相对一眼，董画师先莞尔，像是清者自清，并不在乎他的提防：“将军对我未免敌心太重。”

　　李良将瞥她一眼，不作回答。这数月中他见过太多旧朝贵女，就如她这般姿态，而她的脊背更直，眼中镇静——那是游历过千山万水才能有的镇静。这样的颜色在女子身上少见，李良将更为警惕。

　　董画师却自顾自开始说：“小女子自幼流亡，幸拜恩师膝下，执笔画卷。数月前，恩师临前与我交付这卷重宝，细细看去，竟是《万仙朝帝图》，惊异交加，夜不能寐，决意献礼陛下，恭贺新元。”

　　她说得字字真诚，李良将仍旧面色似铁，不为所动。董画师见此，长叹一声，微笑不再言语。待内里传来诏令，她一提裙摆，裙裾如海棠波浪扬起下落，轻盈地跨过门槛，越过一扇扇打开的朱门，越过数人打量的目光，盈盈拜跪至丹宗面前。

　　待她开口，李良将才发觉刚才那几句话只是拿他练手。这世间竟有人比传礼文官还要文邹，能将刚才那番话粉饰得更加华美绚丽，花言巧语洋洋洒洒不断，听得他脑子发晕，微微转目，移到董画师起身献礼身影之后数步外落下的白光上。

　　意外就是在这一瞬发生的。
　　宝盒坠地，爆裂声如雷霆爆鸣乍响宫殿，一道银色厉光出现在李良将的余光中，带着破釜沉舟之力，直直刺向丹宗的胸膛！

　　当啷！
　　沾血的护心镜自破口绽裂开来，落到地上，碎得噼里啪啦，丹宗脸色铁青地捂住胸口，钳住董画师的右手，而董画师眼都不眨，手松刀落用左手接刃，不管不顾地再往丹宗的脖颈攻去！

　　内侍大惊失色，声尖长道：“拿下刺客——”
　　“拿下刺客——”
　　传唱声浪递出宫外，无数侍卫从门后涌出。

　　千钧一发之际，一张长卷蓦地从眼前扬出，遮挡住董画师的视线，匕首也划破了上面的仙人笑容。
　　匕首只迟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李良将踩着玉栏而下，折断她的空着的那只手。他反手抓握住那把脱手的利匕，毫不犹豫地刺入董画师的左胸心脏处。

　　嗤声起，董画师脸上溅到二三血滴，她却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
　　她转过脸，对着李良将眨了眨眼，仍是微微笑，对他缓慢地做了个口型：哇，好疼。

　　李良将手上一顿，鬼使神差地收了力。董画师呆呆地立在原地数秒，转瞬歪倒滚落到在长阶之下，目光微远，忽然微微笑了，可这一笑，不住的黑血蓦地从她口中喷出。
　　那张由她带来的千古长卷也飘曳委地，既被她的匕首划破，又沾染上了她的鲜血，已失去了献宝的价值。

　　董画师抬起指尖，怜惜地摸了摸那张长卷，轻声说了句什么，只有站在她身边的李良将听见了。
　　她说，可惜呀，我挑灯修复了好久。

　　帝王震怒，可刺客已服毒自尽，便是由救驾有功的李良将拖出去曝尸荒野。
　　李良将垂眸看着板车上的人，心想何必，毒发不过一刻钟，她已经奄奄一息，更何况胸口大失血，决计撑不到宫门外。

　　她服的应是断肠毒，服之疼痛万分，可她面色竟然如昔，望着茫茫天际，嘴唇翕动，李良将细听，发觉她在唱一曲洛阳小调。
　　李良将起于草莽，随元帝征战四方，虽算旧朝人，却听不懂旧朝国都的雅歌，听得他心中烦躁，垂眸冷声说：“上赶着来送死，简直愚蠢。”

　　董画师闻言微顿，莞尔，双臂交叠。明明她面上苍白，身上血迹可怖，可由她这么做来，竟然有些优雅。
　　她说：“我向来不是个聪明人。”

　　人之将死，多问无益，可李良将还是没忍住道：“你真是个画师？”

　　董画师眼珠转动，目光落到他身上，有那么一刻，李良将觉得她真的要说出什么，但她张嘴，发出的只是嘲哳难闻的气音。
　　她似乎也因这声音愣住，转瞬就收了话音，微微一哂，歪了歪头，转而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宁溘死……以流亡兮——”
　　“…余不忍……为…此态也……”
　　歌声越唱越低。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
　　“其犹…未……”
　　直到再也听不见。

　　李良将驻足原地，神色莫测地顿住数息，这才回首望去。

　　少女眼中的最后一抹光泯灭了，失去了所有颜色，静止不动。
　　可她未闭上的双眼，犹望着东南的天空。

　　那道目光如此深沉，好似能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绕过辽国的上都，跨越千座连绵的山群，再沿黄河而下的东南……
　　是洛阳。

　　【丹青客-完】

　　[1]宋·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