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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草场春冬 ...


  •   六月中旬,草长得老高,草场深处甚至人进了都找不见踪迹。
      这是一个雨水还算丰厚的夏季,牧草不愁水源,扎根在土地里吸了个水饱,但人和牲口不行,得要充足、干净的水。于是,阿古达木早早就告诉他们要改换营地的事情,让他们好好准备一下。
      钱进看着一眼就能望尽的家底,发觉着实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不过他还是在老太太蒙根其其格的叮嘱下把东西归拢好。老太太不会说普通话,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凭肢体动作相互意会。她的耳朵不好,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大,但是她太老了,声音又多了一层风吹雨淋的厚重,就像脚底这片湿润的土地。
      闲置很久的木板车终于派上用场,在一个太阳还没升起、天边泛着透彻蓝光的早上,他们出发去阿古达木找到的那个“山高水近”的新营地了。
      他们走在前头,成群的牲口跟在后头——为了管理这些动物,阿古达木早就成家立户口的孩子也回来帮忙了。这场寻找水源的路途持续的整整两天。
      上路之初,钱进兴致勃勃,翻身上马,一副潇洒的做派,颇有几分重拾年轻的欣然。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很熟练地上马骑行了。按他的说法是,果然不能小觑这片丰茂的土地颐养人的能力。仿佛是来自大地深处的生机为他们日渐衰落的残躯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然而,他兴奋了没多久,李远终于不用紧跟在他后面拽起缰绳了,反而是他们急着去拽牲口的缰绳——两匹运家当的骆驼不知怎的从肋驱的套绳下逃了出来,姜黄的两驼悠哉游哉地四散寻草吃。
      这几匹骆驼还是开春不久后从一个运输队买来的,那阵有些缺水,他们和阿古达木带着白色的封口大塑料桶去十多公里外的镇子上取水。阿古达木的意思是买下几匹当作冬季的脚力。他们打算在这里久住,所以也买了两匹。临阵脱逃的这两匹就是他们买下的。
      他们来不及收拾地上的行当就去追,原本看着它们慢悠悠的没个防备心,可当他们骑马靠近时,这两个的心眼才落下来,吊着两人跑了好几里。
      等他们终于把骆驼牵回来后,后面的羊群大部队已经逼近。他们只好动作迅速地收拾满地狼藉,给大部队让出路来。
      后续的路程他们落后了,实际上钱进也没了闲情逸致。在草原上一待就是半年多,每天都是不变的景色,眼前这片广袤似乎一时之间在他的心头失去了影响力。
      直到他们途经一片漫不见天际的湖水时,来自遥远湖面的风吹起粼粼水光,然而光却蒙上了一层水雾,显得格外温润。湖岸水草茂盛,鼓起一地“草包”,鲜嫩得能掐出水大概描述的就是这般。
      悠远撞进在钱进的眼睛中,李远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这片湖。
      湖风宜人,钱进久久驻马不前,而李远也没叫他。
      等到洁白的羊群走入天边的云彩,钱进才恋恋不舍地驱马离开,不紧不慢地跟上大部队。
      晚上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坳间临时搭建了营帐。这里有废弃的牲口圈,一路上走走吃吃个不停的牲畜被赶入这个简单的窝就算结束了迁徙的第一天。据阿古达木所说,他们明天还要赶整整一天的路。
      等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七点了。他们是先到的一批,将东西收拾好,搭完自己的营帐后,又帮着后到的人搭营帐。
      由于经历了两日的奔波,钱进隔日的八点多才起床,疲惫和困倦让他一度回忆起退休前的日子。吃过早饭后,他才走出营帐,细细打量这处新住所。
      新住所地势很高,钱进惊奇地发现他能够看得更远。草原还是那个草原,但任何日积月累刻入记忆的特点都将在面临新的环境中迸发出不同的色彩,就像记忆中的两块拼图,在他看清眼前景色的一瞬间,猛然从整片大拼图中掉落,等他想拼接回去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拼装不上了……
      不过,他们还有的是时间来熟悉这片陌生的土地,直到这里也成为刻入记忆的一片新拼图。说来有些奇怪,生命已经走到了这个节点,他还是会在不经意之间跳出“还有的是时间”这种想法。就好像,只要至关重要的人在身边,日子总会这样平淡悠长地蔓延下去。
      他们在这里度过了秋天。
      冬季,要改换冬牧场。这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迁徙。大地母亲苍茫广阔的皮肤备受北风侵袭,她的孩子们四处游走,寻找一处遮风蔽雪的毛孔,感受来自地脉深处的温度。
      出发前,即使他们把能穿的厚实衣服都穿上了,可在迁徙的过程中还是饱受寒气的折磨。一路上走走停停,耐不住寒风的人拖家带口,往那片并不是很温暖,但却也足够支持他们和牲群度过寒冬的宝地。
      漫长又枯燥的路途中,阿古达木告诉他们,也许再过几年他们就不用这样费力地迁徙了。
      随着大片的草场被划分,支持游牧的地区越来越少了。而且,即便是茫茫无际的草原牧地,似乎也没办法永久地支撑庞大的畜牧系统了。
      这年冬天格外难熬。这是钱进度过的最冷的冬天,比在李远的老家那几个冬天要冷太多了。
      冬日闲来无事时,钱进就守在炉火边,捏住刻刀摆弄木头。等到再次开春时,床头已经放满了一个新牧场。
      不得不说他是有几分天赋在身上的。他刻下了阿古达木家的几条狗、他们自己的骆驼、他最喜欢的马,还有他们曾经养过的几只鸭。这里面他觉得最生动形象的就是那两匹骆驼,对了,骆驼还能产奶,意外的还挺好喝。
      开春之前,他们又搬了一次家。这种感觉跟他们这几年的经历很像,都是不断地漂泊,不断地改换地方。他曾好奇地问过阿古达木,他们的一生都在不停地在草原上漂泊,难道不会产生无依无靠的想法吗。
      阿古达木给出的回答让他有些震惊。他说,他们的漂泊就是其他人的安定。
      钱进从来没有细想过这句话为什么让他心中一震,但下意识让他记住了这句话。以至于很多年后,他忘记了说这话的人,可也没有忘记这句话。
      也许是今年的行情不好,偷马贼来得格外猖狂。阿古达木在夜晚听到犬吠,披上衣服就出去了。李远按下了要出去看的钱进,他说他出去看。
      这一出去就是一天。两个人都没回来。
      终于在第二天日落的时候,钱进忍不住了。他收拾了装备,带好干粮,不顾老太太的劝阻只身一人朝昨晚李远离去的方向骑马驶去。
      夜晚的草原空旷又凉薄,无论再厚的土地也未能给地面上的行人施予温暖。手电筒被钱进用绑带固定在胸前。可是这点光太微弱了,很快就迷失在茫茫黑夜中,像一只孤独的、迷失的萤火虫,它的光迷失在暗沉沉的宇宙中。
      钱进心中焦急万分,他不知道李远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和阿古达木在一起,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丢失的马。如果有阿古达木在身边还是万幸,可是,如果他迷失在这片草原,钱进真不敢想象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里从来不是人类能够征服的地界,自然永远在随处予以与之共同相处的人类警告,不要企图挑战苍茫大地的威严。
      早春下雪了。
      洁白一片,最初是零星点点落下,可没过多久,白茫茫从同样白茫茫的天空压下。
      地上的草根很快被笼罩,不久后只剩下形状了。再过一会,就连形状也不剩下了。没有马蹄将它从雪下踏出,它就像从未来这世上走一遭似的,彻底湮灭在苍茫之下。
      他找到李远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幸运的是,阿古达木也在他身边。
      李远看到钱进找来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这么多年的了解让钱进看出了他并不高兴。
      钱进把带的粮食和水交给两人。他看向两人牵的马,阿古达木跟他解释道,这次只追回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被抢走了。不过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有的牧民被偷了马后,甚至就连找都没办法找回。
      几个人忍饥挨冻一宿并不好受,临近中午才终于到家。
      到家时,李远下马时差点没撑住栽倒在地,被钱进拽进屋里安顿好了后,说教了一顿。
      说的无非是些“你凑什么热闹”之类的话。但他知道,如果给李远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阿古达木年纪也不小了,他们的年纪也不小了。
      久远的曾经,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年纪绊住脚。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鲜活,可以肆意挥霍看上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生命。
      他们是在一个普通的初春跟着车队来的。在草原上过了两年后,他们又跟着车队离开了。
      那次的大雪,李远病了一个多月。
      没过多久,阿古达木去世了。也许有积劳成疾的缘故,也许是他到了魂归故里的年纪。
      他死后,他们帮着料理了后事。在这方面,他们似乎已经有些经验了。他的母亲,那个声音很响的老太太,在他过世后越来越不“响”了。也是一个平静的日子,她也彻底不响了。
      那年,钱进六十七岁,他和李远彻底离开了这个让他敬畏、让他喜欢又让他吃了不少苦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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