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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会骑马 ...


  •   出了村子辗转到隔壁镇,就能从那条北向的路去草原。他们要履行过去的愿望了——去草原生活一阵。那是他们在一起大概十年多才有的规划。
      不知怎得,他们两个在各自的世界毫无牵连的人却突然凭借一面之缘走到了一起。似乎有些唐突的相遇让他们没有系统地为他们的未来思考过,仿佛一起的生活只不过是一场萍水相逢,终有别离的一天。可走着走着,他们竟然一起度过了人生的一半,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
      他们拦下长途客车,迎着冷冽的北风一路向北。中途换了好几次车,最后搭上了去北方收牲口的车队的顺风车。
      开春,广阔的原野尽管在刺眼的阳光直射下也不过被蒙上了一层不显得灰颓的淡绿,远远看去仍是乌突突一片。牛羊在吃草,更像在啃噬着光秃秃的土地。
      远处显得低矮的山将这片平坦的草原紧密围住,只有骑着马一直走、一直走才能发现——山并不同寻常看的那般矮小。蜿蜒绵长。
      三个蒙古包伫立在这片草场中央,旁边堆着铜铁瓦罐一堆破烂,还架了几排木头用来当柴火,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蒙根其其格正坐在一根木头上给其他木头挫去树皮。
      蒙古包的门有些矮,他们都得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从门缝和天窗投进的光使里面显得不那么昏暗,可是被各种家当塞得满满的房间还是无端生出拥挤。蒙古包中间有根柱子,上面用青色的颜料雕画了一条并不威风的龙。它的眼珠突兀着,多了几分憨态可掬。据说这是一个汉族的老手艺人给雕的,就是这老手艺人有点太老了,他的手抖个不停。
      阿古达木的家中拥有近一千只羊,有五、六十匹马。他的家里还有牧羊犬和藏獒。“阿古达木”这个名字意味着广阔,就像这个草原汉子的胸膛一样。
      钱进和李远如今就暂居在阿古达木家的一个蒙古包内。
      每天天一亮牧民就要把牛羊马放出来,拉开由几条横木捆绑成的木栅栏后,两只牧羊犬就会沿着栅栏边缘奔向羊群的后方,将羊群一股气全给赶出来。它们非常聪明,有时候完全不需要主人指挥,它们就能很好地完成任务。不仅赶羊出圈擅长,赶羊入圈它们也是一把好手。它们天生就是为了在草原上奔驰的。
      听说这两只牧羊犬还是花大价钱从收羊人那里买下来的。那只藏獒倒不是买的,而是阿古达木的亲戚家送的小崽子,一直被养到这么大。
      藏獒的毛长得遮住眼睛。它很懒,除了跟随主人放牧时走两步外,钱进很少见到它动作,只是静静地趴在一边,来人时低吼两声。偶尔毛发随着动作披散开来,那双含着一汪荧绿的眼睛就会露出来,眼露凶光也不过如此了。
      钱进很喜欢这只藏獒。有时他会拿骨头棒子扔给它,但是它从来都不吃。直到阿古达木亲自把地上的骨头踢到藏獒的狗食盆旁边,它才会谨慎地低头闻一闻,然后才伸出舌头不紧不慢地舔舐。
      草原上的天空很高,天上的云从是成片地来去。它们非常厚重,如果从天上掉下来,能氤氲整片草场。钱进有时候能坐在地上看一整天的云,他能够给每一片奇形怪状的云编出千奇百怪的故事来。一片云从东头慢悠悠地飘到了西头,然后天就黑了。
      这时候,李远往往会在他旁边陪着他。他们都老了,没有精力做的事情太多了,但却唯独有精力静静地发呆一整天。人们常说,上了年纪的人总会沉湎于过去。其实,他们大部分时间所沉湎的只有寥寥几个记忆片段——人生那么长、那么久,哪有人能清楚地记得太多。只有那么几个对于他们来说是重中之重的记忆片段在心头被反复琢磨,以至于构成了不太遥远的将来临死前的走马灯。
      李远一直没有问他究竟为什么想来草原,因为他没有问,所以钱进也没有主动告诉他。
      但其实,他的内心存在这样一种渴望——他倒是希望李远能够问一问。这样他就能倾吐很多东西了。
      可惜的是,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向对方主动吐露过去。从来没有。
      两个七八岁的小孩骑着马在远处宽广的原野上撒欢,他们都是邻居家的小孩。说是邻居,但其实离得还是很远的,骑马都要走半个多钟头。因为在这附近只有几户人家,所以就姑且称他们为邻居了。
      旷野的晚风能把低迷的人吹醒,钱进收拾好毛毡,往胳膊底下一夹就回蒙古包了。
      晚上,还是照例没有灯。他们带来的手电筒有时能派上用场,但是电池快不够了。
      没有电视、没有灯光,就连收音机也滋滋啦啦地收不到信号,可想而知夜里的枯燥。有时候钱进受不了这种平淡无聊的夜晚,就会催促李远给他讲故事。
      每到这时,钱进就觉得自己有点亏了。他和李远一起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对方有这么好的讲故事天赋。
      李远平日里读的书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多的是,很快就会把钱进溜走的思绪给抓回来。
      他这回讲了几篇《天台山遇仙记》中的故事,都是非常质朴有趣的民间传说。
      钱进感慨道,“要是我再年轻个十来岁,真想去南方看看。只可惜现在老了,就算能去,恐怕也爬不动山了。”李远表示:“就算是以前你也从不爱动。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爬过山。”
      钱进挥挥手,直道算了。“我现在倒是想跟你爬山,但也得有山可爬。总不能去周围的小山丘转一圈吧?再讲两篇故事来听。”他催促道。
      李远无奈地说:“其实我记的不多,只有这几篇印象比较深。”这已经是他好几年前看的书了。
      钱进沉思片刻后,发现还是睡不着,于是碰了碰李远的手背。李远问他干什么,钱进说要不换一个聊斋的鬼故事吧。李远沉默了一下,问他:“听完了你还睡得着吗?”钱进则是满不在意,“你不在旁边呢吗?”
      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李远只好讲了几篇比较著名的故事。钱进听完后只道新奇。
      李远奇怪地问:“你之前不是看过吗?还新奇什么?”这回轮到钱进奇怪了。他摇头,不可能,依他的性格怎么可能看这种无趣的故事。
      就像任何记忆衰退的人一样,他们开始就一件久远的事情争持。一个说绝对看过,一个坚决不承认有看书的耐性。
      李远说:“你真忘了?我们认识大概半年后,你朝我借的。”
      他这样一说,钱进的记忆有些回笼。他好像还真干过这事,只不过他可不是勤奋好学。那时候他们认识的还不算久,他知道对方是老师,所以下意识地以为李远会喜欢比较文艺范的人。于是时不时地装上一装。只可惜文艺范青年的伪装没过多久就破功了。
      这也让他联想起一些往事。现在钱进终于记起来那本书了。
      说起来,这本书甚至让他一度误解过李远,觉得他是一个外表坦荡、实则很不正经的家伙。
      原来那是一本图集,里面有很多精致的插图。当时钱进想装文艺青年,随手翻了两页就打算朝李远借这本书——有借有还嘛,改天还能顺便请吃饭。
      可是没想到他看了几页后,发现后面还有很多露骨的内容。他到现在还记得里边有一堆光屁|股的小人。一个光膀子、在河里搓澡的老头子,胸可大了。还有两个光屁|股、摸大腿的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女装……
      钱进把这事跟李远说了,说到一半甚至还没忍住笑了起来。
      李远沉默了。
      良久之后,他才说话,“其实每页插图后面都有文字叙述,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
      “你觉得我是看得下去字的人?哎,古人想象力真是丰富。”他的词汇量太匮乏了,最终只得出这样一个评价。
      夜晚的星空深邃旷远,银河熠熠生辉,划破天空流向人间。没有了城市的喧嚣和被分割的天空,有的只有天如盖、地如盘。或许只有在这般苍茫辽阔的地方,才能窥探到世界真实面貌的一角,让每个见过的人都深觉个体的渺小。
      风声呼啸而来,反而成了睡梦中的进行曲。外面越是呼啸,屋内越显温暖。就像远古时代即便暴风暴雨席卷世界,山洞的小小角落也让人格外有安全感——没有野兽、没有拼命、没有危险、没有恐惧。有的只有从血脉里源远流长的平和淡然。
      待天光蒙蒙亮时,二人早早地醒来了。钱进让李远先去做饭,他自己则出去办事。他要朝阿古达木借两匹马。
      来到草原生活这么久,他们基本掌握一些简单的骑马技巧,姑且不提快慢问题,至少不至于从马上跌落下来。
      钱进借的是最温顺的两匹马,它们的眼睛又圆又大,非常水润,一看就是好相处的。他前来马绑在屋后不远处。
      匆匆吃了饭,天色还很淡,朝阳只从天地交接处探出一点头来。
      他们骑上马,慢悠悠地朝远处的山边走去。
      他们非常慢,邻居家的小孩过来在他们周围跑马,小孩非常娴熟、非常敏捷,远远胜过他们。
      直到快九点多的时候,他们才到达远处的小山丘。二人下了马,把它们拴在不远处吃草。
      他们则是漫无目的地往山上走。
      其实,这里根本就不能说是山。山也不是苍茫茫一片翠绿的。
      它只有灰突突的一片色彩。
      钱进照旧拿了毛毡垫在身下,坐着看天、看云。二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钱进看到了一片非常美丽的云。他给那朵云编造了一个非常唯美的故事。
      他指着那片云把这个故事讲给了李远。
      “草原上有一个叫额古乐的美丽少女,她才十七岁,就已经非常漂亮了。她是那一片原野上最美丽的女孩。她骑马骑得很好,甚至男人也比不过她。她也非常聪明,书念的比别人都好。”
      “那她过得一定很幸福吧?”
      钱进不解地看向李远,“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李远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回答:“只是这样感觉。”
      钱进继续讲道:“并没有。她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她后来喜欢上一个草原外面的男人。她跟那个男人离开了草原,离开了她赖以生存的地方,去了一个对她来说没有归宿的地方。她还和那个男人生了一个孩子。”
      “只可惜,那个男人后来抛弃了她。她是一个人把她的孩子拉扯大的。后来她老了,然后就死了。”
      “她死后,她的哥哥找到了她还有她的孩子。她的哥哥把他们都带回了草原。小孩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舅舅,他很怕他的舅舅,但也很喜欢他。因为那是第一个替代了父亲的存在。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怕他是因为不想失去。一个人并不一定需要父亲的,但总要找到能替代父亲的东西。可是,有些东西真的是没办法长久被替代的,也没有什么东西是该做其他东西的替代品的。”
      “额古乐还有一个年事已高的老母亲,看到她的尸体哭得很伤心。他们都在她旁边哭,没有人看她的孩子,他们都不喜欢她的孩子。后来,额古乐的孩子还是学会了骑马,他也像他的母亲一样离开了那片土地。额古乐的孩子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的舅舅和外婆。”
      草原的风吹动地上的枯草,钱进随手薅起一根草,把它缠作一团。
      李远轻轻地问:“是你吗?”
      钱进不语,直到他丢下手里的那根草,看着它被风吹走,才缓缓开口说话。
      “不是。我不会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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