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玄北漠歌》柏六

98、黎明前

　　大溯二年冬至，各地大疫起，十室九病，灭绝者无数。

　　泷淳跪坐在地砖上，用抹布擦拭着四太奶奶的牌位，双眼浮肿看起来像是昨夜哭了一整宿。新刻的排位放了一地，这些都是还来不及放进祠堂的亲族。

　　来者皆是素缟麻衣，屋舍过道白灯高挂。短短一两年这灯笼就没摘下来过，原先人丁兴盛的泷家，如今主家只剩小辈，宅院空置，院落积雪。

　　富贵之家尚且如此，更何况贫家？出门放眼一望都是棺材板，行人二三，眨眼间倒下一人。小吏正推牛车经过顺便收尸，麻木不仁，见怪不怪。

　　雪地无人扫，寸步难行。泷乐之送给小吏一张火符放在车头，行路才得通畅些。小吏刚及弱冠，家中只活他一人，因无所牵挂，便自告奋勇担起这收尸焚烧活计，想着要是死了就下去陪亲人，要是好好活着就是给自己积德。

　　“公子，您可离这些尸体远些，染上病就不好了。”小吏道。

　　泷乐之：“没事，我残废一个。”

　　小吏见他行动不便，衣摆下是条假腿，忍不住叹气。他把大道的积雪用离火化尽，还给了小吏一颗还魂丹，却不想被拒绝。

　　“多谢公子好意，丹药就不必了。人生在世，必有活路，公子莫要悲观。时候也不早了，我还得出城去。”

　　泷乐之望着小吏离去的背影，低下头默念他的话：“人生在世，必有活路。”

　　“二当家，北漠传来密令，斋主说邀你有要事商议。”送信函的少年满头大汗地跑到他身旁，头上戴着白布，泷乐之才记起来这孩子的父兄前不久才过世。

　　“知道了。这几日你先回去照顾你母亲，让泷淳接手你的活。”泷乐之残肢处传来刺骨的疼痛，他抓着拐杖的手指有些泛白。

　　少年沉沉默片刻后，才道：“我母亲今日便启程去岷城接手其他事务了。叔，我不小了可以为泷家尽一份力了。”

　　“好，去吧。”泷乐之背过身去抹了一把脸，眉梢染上霜雪，整个憔悴了不少。

　　少年小跑而去，泷乐之侧目看到不远处等少年的一众小辈，少年们的肩上堆着满城风雪。

　　泷乐之回首望着鳞潜斋的牌匾，上面挂着的红绸早就破破烂烂。仿佛看到当年他与沈杳架着两把梯子，你一言我一句红着脖子争论怎么摆放。如今霜雪覆满头，再看心里是无尽的惆怅。

　　他上前用拐杖推门，绕过庭院，到了厅堂，看着地上蜷缩身体在哭的泷淳，“哭够了就把门窗推开透气。我与沈杳若是立春回不来，就把螭吻塔推倒，解开拾语花境的封印。”

　　泷淳直起身子，吸着鼻子：“都到了这地步了，为何不找兄长？不寻求天玄司的帮助？”

　　回应她的只有离去的拐杖声，泷淳的手指攥紧腰间的玉牌，眼泪早已干涸，她二姐姐把代表家主的信物交给了她时，她觉着自己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去，可如今大祸临头她脑袋一直有个声音在回荡“这不是泷家能担得起的，你什么都做不到”。

　　“不能害怕，不能害怕。阿杳姐姐十几岁就能做到的事，我有什么理由做不到？”泷淳给自己加油鼓气，还是忍不住想要退缩，看不到黎明的未来换谁都会害怕。

　　她似乎有些明白沈杳当年面对三洲水患时的处境了，更何况沈杳与泷乐之在前面打头阵，自己只要保证后方不起火拖后腿就行。

　　泷淳环抱着自己的臂膀，哆嗦着嘴唇，“我可是四太奶奶最得意的学生，我不能倒下。”

　　风雪席卷整片大陆，今年的冬季比往年还要冷上几分。

　　鬼域消失后除了巨坑还空出了一大片沙漠戈壁，没有巨大屏障的阻隔，风霜来愈加猛烈。

　　三大玄门想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沈杳提议，再次架起之前打算诛杀自己的大阵。

　　花那么大功夫造出来的玩意，不用白不用。很快巨坑被笼在一个金光罩里，由镇北军巡逻把守。

　　玄门却一个头比两个大，终于在一个暖和点日子，派来几个代表找沈杳商议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沈杳这会儿才刚从军营回鳞潜斋，一位自称苏霭的乐修拦住她的道路。

　　“沈将军且留步，在下有一事相求。”

　　苏道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眉眼间有浓郁的书卷气，不像道士倒像是书院先生。

　　终南山因修行方式过于清心寡欲，官方并未将其并归学府。再加上都是些避世不出的大能，人家不想入世总不能强迫。

　　“就你一个？”沈杳搓这着手哈气，探身往他身后望去，几个脑袋交头接耳愣是没一个敢直视她。

　　苏霭指着身后那群人，“他们也是。”

　　沈杳摸摸自己的袖管，糟糕，早上走得急忘拿暖石了，这冷风嗖嗖吹冻得她打喷嚏。

　　“几年前北漠才放开鬼域，各派来了不少弟子，他们多数失踪没了消息，将军可知晓他们的下落？”

　　也不知是不是常年清修的缘故，苏霭整个人都特别单薄，那么冷的天也就是两件单衣外袍，沈杳都怕他被风刮倒。

　　“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吗？”

　　苏霭：“沈斋主，你又何必糊弄大家，你明知鬼域尚未拔除，他们仍在其中？”

　　好家伙，这道长是带着答案来问的。

　　沈杳：“你那么清楚，问我作甚。当初官府有没有说过后果自负？既然已经告知过，他们一意孤行，生死自负。你们这会儿来找我要人是想干什么？”

　　苏霭：“我们并无质疑官府的意思，只是想要向将军再讨一个通行令，前往鬼域援救各派弟子。”

　　他身后那些人都点头附和。

　　“如今瘟疫横行，不为生者谋福祉，各位道长倒是真关心生死难料的人，怎么，活人还比不上死人？”

　　沈杳这话撕开了他们的假面，如何平衡玄门百家与俗世一直是朝廷的心病。

　　避世不是装看不见人间疾苦，问道不是踩着人命飞升。

　　她很不满这群人对瘟疫漠不关心。

　　苏霭并不觉得被她的话冒犯，反倒是泰然自若地回答：“在下前来就只是讨个准许，至于其他，自有同门去救世，我等职责就是援救为了失踪的弟子。”

　　她轻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玩味，“可真是感天动地的同门情谊，你们想送死我还能拦着你们不成，去吧。”

　　苏霭没料到她答应得那么快，迟疑一会儿，才道：“不会影响斋主的布局吗？”

　　“我有什么布局？苏道长不如娓娓道来，让我开开眼界。”

　　她又是那副阴阳怪气的死样子，沈杳一向不喜欢玄门这些人，更何况如今形势不大好，这群人又开始搞幺蛾子，她肚子里窝火。

　　学府因保护学子停学，倒是给玄门闲下来没事干。

　　“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唠斋主了。”

　　沈杳目送这几个在她眼里已经跟死人一样的修行者离去，这才一扭头就被酒鬼缠上。

　　秦笑尘醉醺醺地从后面搂住她的脖颈，胡言乱语：“韫之，你怎么能放他们走呢？快抓回来，苏霭他能治病救人，不能给他跑了。”

　　“我的天，你这是喝了多少。”沈杳把她扶住进屋子，把她带到榻上，把她手里的酒葫芦抢过来，“让你休息几天，不是让你醉死。细说怎么不能让苏霭跑了？他再厉害能扼制疫病？”

　　秦笑尘拽着她的袖子，“不能给他跑了，跑了就抓不住。”

　　沈杳：“……”

　　“韫之，我们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出错。”秦笑尘沉沉地睡过去，嘴里还小声呢喃这一句。

　　沈杳帮她脱了鞋子，给她盖上厚被子，眼底暗了下来，“我保证，这次不会。”

　　泷乐之也不知从哪得来的风声，拐杖敲着门槛，一进屋就骂骂咧咧：“你到底要等到何时才走？再这样下去坐吃等死算了。”

　　他前脚刚踏进里屋看见一片衣角，后脚就退出去，要不是有拐杖撑着，泷乐之就得摔个人仰马翻。

　　沈杳掖了掖她的被角，起身绕过屏风，出去薅着泷乐之拐杖，给他拽出门去。

　　“她怎么会在这儿？”泷乐之一脸茫然，话里话外有些责怪，“都跟你说多少遍，别把无关的人扯进来。”

　　沈杳：“她听到这话应该会很开心。”

　　泷乐之：“你别给我岔开话，什么时候走？”

　　“再等等，封印还没完全松动。”沈杳躲在背风处，又不知怎么的，今年她格外怕冷。

　　泷乐之把袍子递给她，沈杳倒也不客气，披上外袍，暖和不少，“不能从坑底走，那边时空已经乱了。只能往碧渊龙潭下潜去寻仙乡，我的直觉告诉我，应阿京在那里等着我。”

　　“你有把握打败她吗？”泷乐之道。

　　“当然有，我可是天纵奇才。”沈杳眉眼一弯，眼底却没有笑意。

　　她等这一天也已经十几年，沈杳呼出白雾，遮住她的神情。

　　“天纵奇才，哈。”泷乐之忍不住吐槽，“人家可是正神，打不过就服个软，让她留你一条小命。”

　　沈杳哼哼，“正神那又如何？还不是她选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