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倒霉蛋（星际）》玫瑰与树

34、失败品

　　尘时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两下，发现没什么用就停了下来，乖乖用手箍住了男人的脖颈。
　　他已经有点习惯被这样抱着了。

　　周围还是十分潮湿黏腻，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水滴声，越往下走，越能感觉到蔓延在空气中的紧绷气氛。
　　男人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来说不清的安全感，尘时无意识搂得更紧了一些。

　　旧厂房的地下用青苔石铺成，各种生了锈的管道纵横交错，墙上凝聚着密密麻麻的小水珠，时不时顺着机器滴落。
　　中心星球上暗色的海水在地下河道流淌着，河道旁边是一个可以供单人走过的过道。

　　扛着他的男人终于将他放了下来。
　　尘时踩在湿漉漉的河道上，有点难受地捂住鼻子，硫磺味太浓了，几乎让他呼吸不过来。

　　白皙漂亮的手指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他就这样睁着一双通透的眼，一眨不眨地望向戈容。
　　男人回望他，似乎愣了一下神。

　　猝然，尘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混合在水滴滴落的声音里，不是很明显。

　　给他们带路的小球们早就不知所踪，于是两人向着声源处摸索而去。
　　准确来说，是尘时一个人在摸索，戈容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任何危机意识，脚步声狂妄得能惊动整个地下河道的生物。
　　——如果这里除了异种母体还能有其他生物的话，一定会出现昆虫被惊得到处乱飞的场景。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河道太隐蔽了的原因，竟然连一个活物都没有看到。

　　尘时跟在戈容身后，视线一直在四周打量，他总觉得手电筒照不到的暗处，无数怪物正虎视眈眈。
　　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感觉不到那目光里面的恶意，却本能地觉得不太舒服。
　　他一边捂住口鼻，阻挡难闻的硫磺味，一边用另一只手扯住了戈容的衣角，以防自己跟他走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被他扯住的人似乎步伐放慢了一些，动作也僵硬了一瞬。

　　但是尘时根本没空思索这个，因为他已经紧张得手掌冒着冷汗，浑身都发凉。
　　如果孢子喜欢他的话，那么母体应该也会喜欢他。

　　他只希望母体能够乖乖听话。

　　走在前面的戈容猝然顿住了脚步，尘时跟着停了下来。

　　顺着军式手电筒惨白的光望去，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蹲在了地上。
　　小孩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身上湿漉漉的全是泥沙，眼睫毛微微垂着，在原地发着抖。

　　他看起来简直和人类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没有谁会把他和寄生体的母体扯上关系。

　　小孩蜷缩在角落，感觉有光照过来，惨兮兮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张满是针眼的恐怖的脸。
　　他的皮肤肿胀着，到处都是凹陷的密密麻麻的针眼，针孔宽大渗人，弄的皮肤一块青一块紫。

　　他看上去像是受了很多欺负，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充斥着害怕以及怯弱。

　　尘时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没由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在第三星系的研究所也曾被抓去实验室进行改造。
　　如果那时候他有人形，那么他大概也会像这个小孩一样，满脸都是青紫的针孔。

　　“不要伤害我。”小孩抱着脑袋，眼眶里续上一层薄薄的泪水。

　　戈容已经抬起了手，冰冷漆黑的枪口瞄准着小孩的脑袋，手指粗略地抵在扳机处，似乎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

　　尘时看到了小孩眼里一闪而过的愤怒，他凭借本能地按下了戈容的枪口，颤着声道：“……别。”
　　这个程度的异种绝对在A级以上，用能量枪根本杀不死，只能惹怒它。

　　尘时预感到如果真的惹怒它，那么事情绝对会变得很糟糕。
　　他们现在在母体的地盘，本来就处于弱势地位。

　　平时执着得要死的人，这次却特别听话顺从地收起了枪，尘时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他望向小孩，声音温和，没有一丝恶意和攻击性：“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小孩盯着他，目光直勾勾，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圆，说不上来的诡异。
　　尘时被看得遍体生寒，却还是顶着那直勾勾的目光轻声道：“我们是来救你的。”

　　小孩神情恍惚了一瞬，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好像有点生气：“那你们怎么才来。”
　　“怎么来得那么迟。”

　　它的表情鲜活，和一个闹脾气的小朋友没什么区别，“我好疼啊。”

　　尘时呼吸一紧，几乎本能地对这个有着小孩外貌的异种生起一点同情来，他走近它，小声安抚道：“别怕，”
　　他走到他的跟前，垂眼望它，闻到了它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的硫磺味，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味道。
　　——充满化学药品的硫磺味，是实验室注射剂的味道。

　　它因为曾经受到过虐待，而不可避免地有些应激，看上去很抗拒尘时的靠近，却又最终蹲在原地没有逃跑。
　　“我喜欢你。”尘时听见它说。

　　声音中有着一种专属于孩子的天真和单纯，十分的清脆。
　　“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

　　尘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细针小小地扎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对异种的吸引力，也一直利用这些吸引力去铲除异种。
　　可当异种能够拟态成人类，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交流，有人类的感情和意识，那么它和人类真的有很大的区别吗？

　　“谢谢你的喜欢。”尘时道，“我收到了。”
　　他蹲了下来，揉了一下小孩湿漉漉满是泥沙的头发，视线落在小孩满是针孔的脸上，小声关心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小孩顿了一下，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往上看，似乎是在回忆，接着猝然尖叫了一声！
　　那声音短促而紧急，饱含着痛苦之意，尘时被吓得差点直接跌在地上。

　　他稳住身体，颤着眼睫朝小孩看去，只见它脸上的针孔里爬出来许许多多蠕动着的小虫。
　　尘时认出来那就是寄生在人类身体里面的孢子和感染体。

　　浓厚的腥臭味传来，比硫磺味还要更加难闻恶心，尘时离得极近，能够清晰地看清楚爬虫黏糊蠕动着的样子。
　　它们张着锯齿啃食着空气，像是在啃食着人类的血肉一样，如果现在有个人类在这的话，一定会瞬间被这些孢子吃的渣都不剩！

　　尘时大脑在这个瞬间变得无比清醒。
　　它是屠戮十几万人的真凶，他要尽快找出它的弱点，然后解决它。

　　小孩仍旧在尖叫，似乎想把体内的痛苦给排解出去，地下河道的水都被声音震得不断晃动。
　　尘时似乎感同身受了它的痛苦，骨头深处传来一股疼意，无法排解，无从消融。

　　他只能颤着手摸上异种的脸，像是奶奶安抚小时候哭泣的他那样安抚崩溃的异种，他低声道：“没事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没有谁会再伤害你。”

　　蠕虫爬满了尘时白皙柔嫩的手，有那么几次，他以为饥饿的孢子会咬下去，吸食他的血肉，可最终寄生体只是嗅嗅他身上的香气，然后啃咬着空气来缓解饥饿。

　　似乎是尘时的安抚起到了效果，小孩终于停止了尖叫，它有些笨拙地抬手推开尘时的手，慌张愧疚地扫着爬到他手臂上的虫子：“……脏。”
　　“……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尘时弯唇看着他，笑得很温柔很干净，“不脏。”

　　他像是一个温暖得刚刚好的火炉，在小孩走过凛凛寒冬，快要冻死的时候出现，好像只要靠近一点，以前遭遇的风雪就能不那么疼。

　　因为怕再刺激他，尘时换了一种问法：“你从哪里来？”

　　小孩回答道：“从很远的地方来。”

　　尘时想问清楚，想知道它是不是和百年前第三星系研究所有关，轻声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小孩说：“我飘在空中，穿过了一个洞。然后我看到了这个星球，我就来了。”
　　说着它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看向尘时的眼神像是在邀功：“这个星球原本还有很多讨人厌的人类，不过都被我清理干净了。”
　　“我的孩子吃掉了他们的内脏。”
　　“我能听到他们痛苦挣扎的声音，很好听。”

　　尘时脊背一僵，却仍旧微笑着道：“你做的很好。”

　　它说着说着开始恼怒起来：“人类活该！”
　　“我要杀掉所有的人类。”
　　“他们拿东西扎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杀光。我好疼呀……我好疼呀……”
　　它说着说着呜呜哭了起来，像是一个摔了一跤却找不到爸妈哭诉委屈的孩子：
　　“我们一起把人类杀光好不好？”

　　尘时没有回答他，而是安抚性地摸了摸它的头，尽量套取信息道：“你还记得最先遇到那些人类的样子吗？”

　　小孩漆黑的眼珠子滞涩地往上转，良久才道：“白色的衣服。”
　　“有一颗红色星星。”

　　——那是第三星系的专属研究服，在白大褂的衣摆处，有一颗代表第三星系的星星图标。

　　尘时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身上跟灌了铁水一样又重又冷。

　　…

　　C96星，研究所地下十八层的监测室。
　　机器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各种文件资料散落在了满地，尘安绵穿梭在不同科室之间，神色暴躁，有些焦头烂额。

　　白色研究服随着她的步伐而不断掀动衣摆，她停止，站在机器的面前，为最后一段信息流的破译而苦思冥想。

　　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在地上厚重凌乱的资料里翻找着，又迅速在机器上输入了一串代码。

　　十几个研究人员几天不吃不睡终于将这段信息流给破译了出来 。

　　几秒钟后，投影上出现了一段话。

　　那是一百年前第三星系的研究员留给他们的一段话，然而带来的不是希望，却是深深的绝望。
　　女人瞳孔骤缩，震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看见投影上清楚地显示：「改造实验失败，大量失败品催生意识，对人类有强大攻击性。实验证明，h52磁场对失败品有强烈的吸引。为了抑制失败品的泛滥，开启h52磁场，以牺牲整个第三星系为代价保住第一二星系。」
　　「百年后虫洞出现，h52磁场失效，失败品将随机出现在第一二星系。」
　　「未来的同胞请做好防护。」
　　「第三星系a1研究所全体实验人员向人类致歉。」

　　……

　　尘时诱哄了很久才让异种母体现出原形，它变成一条巨大的虫子在尘时身边蠕动。
　　这个曾经受尽折磨的异种，把仅剩的一点信任给了他。

　　它收起了所有的獠牙和暴戾，生疏地克服恐惧贴近尘时的脚。
　　好像在追随着小时候想要却一直没有的那一点温暖。

　　它在玻璃罩子里，每天受尽冷落和打骂，他曾看到人类小孩被实验人员摸摸头，递糖果。
　　它也想要，可是它没有。

　　它知道自己不是人类，可是它有意识有情感，渴望被爱。
　　它和刚出生的人类幼崽没有什么区别。

　　创造出它的人不爱它甚至厌恶它，它会被切成很多块，又拼凑在一起，它会被注射很多药剂，然后痛苦得四处乱撞。
　　它疼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不渴望爱了，它学会了恨。

　　“你想吃糖是吗？”尘时说，声音有点哽咽。
　　他把一颗糖放到了蠕动的巨虫面前，“我感觉到了，你想吃糖。”

　　巨虫小心翼翼地嗅着糖果的味道。

　　尘时耐心地等它一点一点将糖果吃完，糖果吃完的那一刻，他摸索到地面上锋利的机械旧零件，找准它最脆弱的地方，朝它砸了下去。
　　他的动作很快也很稳，异种母体瞬间就没了声息，连挣扎都不曾有。

　　母体死亡的那一刻，所有孢子都僵化在原地，变作了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