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橘【外婆】》三知寸

12、第十二章

　　今晚又下雪了。
　　回复完最后一个客户的消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去楼下小区转转。
　　小区的住户大多是和我一样的社畜，晚间小区花园里基本没人。

　　“可能外婆家那片的房子明年要拆迁。”
　　“下周过年一起回去老家那过。”

　　老妈的声音似乎和头上还在飘落的雪一样，不时地砸在我头上。
　　没有什么突然接到的项目，今晚也只是和客户交流一下敲定最后的方案，并且和对方说明一下放假情况。
　　年假也请好了，回程的机票本来定的是后天，可我接到“回老家过年”的通知，第一个反应是回避。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逃避着什么。
　　死亡的现实？我快遗忘她的现实？我只是把她当作一个祈福对象，就像对观音菩萨一样的现实？或者我根本和她没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情感的现实？

　　我只能默默把机票改签，推迟了三天，除夕夜前一天的机票。
　　天意吧，年前这种“一票难求”的时候，我居然还能改签成功。

　　三天的时间，基本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醒了吃，吃了玩手机，玩累了睡。没什么人来打扰我。
　　以至于当我拎着行李箱站在机场门口看着老爸朝我走来时，整个人都还有点懵。
　　换一种说法，我这叫还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就好像老妈要来检查我作业，可我根本没做完一样。紧张，慌乱，期待有什么可以来带我逃避一下“被检查作业”的现实。

　　整整二十七年，我第一次踏上回老家的路上怀揣着的情绪只有紧张和不安。
　　甚至于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那晚我都没有这么紧张，只是麻木地向老板请好假，买好回程的机票，坐上计程车，连电视剧里“嘱咐师傅开快点”的桥段都没出现。
　　说的好听点，叫阔别两年的游子回乡，说的难听点，叫回来修烂尾楼。

　　老爸一开始的话题还是老妈和他已经把家里打扫干净了，赵俊逸的女朋友人看着挺好的，就是有点害羞，估计是紧张，到后来就开始给我介绍各种，后山青观寺平时周末的客流量有多少，青观寺发展起来后顺着旅游热潮哪里又开发了露营项目……

　　两年的距离，我好像跨不过去。

　　今晚是去镇上，不对，现在应该叫青观区的一个土家菜馆吃。我的飞机延误了一小时，下飞机就已经六点多了，饶是南方这会天色也已经暗了。老爸便直接把车开到餐馆，避免回去放行李再过来，折腾时间。
　　赵俊逸的女朋友和他一个大学，人和老爸说的不一样，挺活泼的，估计是前几天看着四个长辈紧张。现在对着我这“半个长辈”就放松了很多。
　　我和她还挺聊得来的，刚刚来的路上的紧张感慢慢松懈下来。

　　但这阵松弛感仅仅持续到我站在小院门口便烟消云散了。
　　张叔执行力很强，土墙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楠楠姐姐？”
　　我看着走到我面前的人愣了一下。
　　女孩估摸着刚上初中，扎着高马尾，裹着一件白色羽绒服。
　　我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你好？”

　　正当我思考着如何优雅又不失体面……不是，怎么处理这种“对方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对方”的尴尬场面时。一个身影适时地走过来，带着犹如带着佛光般走了过来。

　　张叔：“楠楠，回来了呀。这是我女儿，张敏怡。小时候和她妈妈在其他城市住，不常回来，你应该不太有印象。”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张叔的确有个女儿，但比我小挺多，她出生时已经错过了我“称霸”一条街的时代，我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认识的阶段，并且只有寒暑假时会遇到几次，印象中还是个小奶团子，天天跟我后面跑。

　　见我回想起来了，张叔略微思考一下：“说起来，你俩上次见面还是哪年过年来着……两三年了吧，就你晕路上那次，还是她在车里见着你的。”

　　社畜的生活要求我学会了如何优雅又不失体面……个屁！
　　我这话咋接？
　　还好老爸过来和张叔聊起了修墙的问题，我得以赦免“尬死”的酷刑。

　　赵俊逸的女朋友下车和张敏仪聊起了天。看着她俩还挺熟的，估计前几天两人一起玩儿来着。
　　和他们打了招呼，我就走了进去。

　　熟悉吗？不熟悉？陌生吗？不陌生。
　　两层的楼房，二三十平米的院田，朝西边放着的两把躺椅。院田里没有蔬菜瓜果，只剩一地杂草，没有了鸡鹅的叫声，连照明灯比记忆中亮了不知几个度……

　　我以为我鼓足了勇气。可除夕的早晨，第一阵鞭炮声把我吵醒后我还是没有去寺庙里祭拜。
　　老妈去了，老爸去了，舅舅舅妈去了，连赵俊逸带着他女朋友也去了。
　　就我一个人慢吞吞吃着碗里的红油抄手。

　　年夜饭准备好，赵俊逸把爆竹点燃后，大家搬桌椅的搬桌椅，盛菜的盛菜，做好这一切，就到了祭祖环节。
　　老妈从窗台那拿来一把竹香递给我。
　　不都说27天养成一个习惯吗，这怎么才一次就默认是我了？
　　。
　　一样的过程，说不上生疏。

　　电视早就坏了，看不成春晚，老爸便提议大家一起出去转转。
　　城里没有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青观区就是没有被禁止的片区之一。

　　我们一行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偶遇熟人便停下来寒暄几句，看到哪里有好看的烟花就站着看会，看到街边什么感兴趣的小吃便停下来买……
　　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过年，不乏觉得这样过年也很有趣。
　　一群没有目的的人溜达在街上，轮流做着左转右转还是直走的决定。
　　唯一担心的事只有等会儿定位到哪里才可以导航回去？

　　可我们东窜西窜绕了一个来小时，竟然又回到了熟悉的街道，站在一座新修的桥上。
　　无论我是否愿意，我都得承认：
　　每个回家的人都会带上一个buff。
　　无论你离开多远，离开多久，你永远可以找到回家的方向。
　　就像当年那句“菩萨不会保佑你的，老祖宗会。”
　　大部分人也许都和外婆一样信奉的不是佛教道教，而是“祖先”。
　　。
　　“嘀嘀嘀”——
　　李洁颜的视频电话。
　　刚接通电话，李洁颜的大半张脸就出现在眼前“楠楠，给你看，我们在放烟花！”
　　李洁颜爷爷去世后她就没有回她老家过过年，每年过年都全家一起出去玩，上次她说过，她家今年是去海边。
　　“楠楠，把你手机转过去，我看看你在哪？”
　　闻言我调整到后置摄像头。

　　我们现在站在桥上，桥下是一条人造溪流，溪流边种着柳树，柳叶还没有展开，只剩树枝随着寒风飞舞。月亮正好挂在我们正对面。取景器里就是流水，柳树，河道旁的栋栋矮楼以及正前方的半圆的月亮。
　　美得不像话。
　　可能因为月亮现在所处的位置太精妙了，很多人留在桥上拍照。

　　“我去，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市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地方？楠楠，你拍照好看，你给我拍张照，我做手机背景。”
　　我又把手机调换为前置摄像头，笑着打趣道：“怎么，不用给你拍的写真了？要开始用风景照？前几天不还吐槽我天天用个玉龙雪山当背景图吗？”
　　“中国人嘛，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觉醒一些东西，比如我，今早都陪我外……”李洁颜撸串的手顿了一秒，“妈拿着丝巾在沙滩飞舞。”
　　我适时地笑了一下。

　　我不提“爷爷”，她不提“外婆”，这是无言的规矩。
　　又随意寒暄了几句后，我挂了电话打算给她拍“手机背景图”。
　　虽然我个子不算太矮，但站在我前面的人很多，我不得不为了找一个好一点的角度而把手伸高。

　　“啪”。
　　我内心暗道一声“我去！”
　　手机掉了，我废了。
　　旁边那个打到我手，以至于我没拿稳手机掉地上的阿姨急忙给我道歉:“妹子，不好意思啊。”说着比我快一步捡起地上的手机递给我。
　　我按了几下手机都没有反应，一直处于刚刚的相机界面。
　　这手机我才买没有半年，回来一趟给我直接整死机了，我有些烦躁地拍拍手机，啧了一声。
　　那个阿姨很抱歉地说：“妹子，不好意思啊，那个，我家就是修手机的，要不我把你手机拿回去修一下看看能不能成，不行我按现在市场价还你钱。”

　　老爸注意到了我这边的骚动，过来问清楚原委，同意了那位阿姨的建议，留了老爸的电话，今晚她把我手机拿回去修一下看看，明早给我拿来。
　　阿姨走后，老爸看我还是有些烦躁，便打圆场道：“这摔一下就坏，说明手机也不太行，下次别买这个牌子的。”
　　我只是应了一声。当代社畜，血可流，手可断，手机不能没。

　　回到家，老妈递给我一个白色手机，一看就知道是老款的。
　　“你今晚就将就用一下这个吧。没密码。”
　　我没多想，接过来插上充电器，洗漱好后拿着那个老款手机上了楼。

　　手机开机的时候，我愣住了。
　　又翻看了一下手机背面，确定了这个是大学开学前买给外婆的那个。
　　手机屏保还保持原样，不看手机膜上的划痕还以为是新买的，桌面上零零散散有几个基础APP，信息，电话，通讯录，小绿APP，相册……
　　鬼使神差，我点开了“相册”。

　　老款手机像素本就不好，再加上拍照人的技术肯定也不怎么样，照片基本是糊的，没几张看得清楚的。
　　有院子里的橘子树，有院子里的鸡鹅，有一缕银发，有一家人，有我……
　　模模糊糊，却又清清楚楚。
　　就像我混淆的记忆一样。

　　没带钥匙，爬墙进屋开门的我；低头研究相机的我；冲着镜头傻笑的我；喝汤喝得满嘴油的我……
　　太多个我。

　　我有些急切地翻看着相册，企图找到一张外婆自己的照片。
　　一百多张照片，只有一张里有外婆的身影。
　　这个手机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相册里最清晰的一张照片。
　　相片中有我略显青涩的脸和外婆略显茫然的神情，我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比着剪刀手，外婆和我一个姿势，我直面摄像头，外婆的脸却微微偏转朝我的方向，背景是某酒店的大床……

　　再往下翻是一段视频。
　　举着手机的人应该是无意间按到的录像。
　　视频开始播放：
　　“我”举着手机，对着镜头比剪刀手，脸上调整着表情，企图找到最好看的那个。外婆像小时候我学走路一样，茫然却好奇，充满探究意味地看着，试图学习“我”的动作。“我”放下手机，酒店的天花板和吊灯出现在屏幕中，光线突然地变强，手机自动调整着对焦，录入了一段“我”的“独白”。
　　我：外婆，这样，这三根指头放下去，这两竖着。不是不是，手指要岔开，诶诶诶，对喽！
　　接着手机再次被举起，我和外婆重新出现在画面里。
　　我：怎么搞成录像了，等下哈……

　　视频戛然而止。

　　我坐在床上无措地点着手机，试图让录像继续播放。
　　视频就是结束了，只有八秒。

　　我又开始划屏幕，往前翻过那张外婆唯一出现过的照片后，又找到一段视频。
　　我松了口气，点下“播放”键。

　　镜头对着一个什么浅棕色的布料制品，也没对上焦，我停下视频辨认了很久终于认出那是酒店的地毯。
　　我：外婆，这个就是录像，录下来后就可以像电视机里一样播放了。
　　手机终于自动对焦清楚了，视频里出现两双光着的脚丫，一双肤色偏黑，皮肤褶皱，还有一些暗斑，显得另一双更加白皙稚嫩。

　　我：这个，点这个按键镜头就会转换过来，对着你自己，你看……
　　镜头被调转为“前置摄像头”，外婆的脸终于出现在镜头里。
　　比记忆中清晰的模样，不带“马赛克”的脸。

　　外婆：这样就和电视机一样了？
　　我：对，一样的，我给你看相C……

　　视频再次结束。

　　听到外婆声音时“松一口气”的感觉瞬间消散殆尽。
　　我不死心地一遍遍地翻看着照片，加上录像一共108张，含有我的68张，含有外婆的就只有刚刚那三段……
　　那种“生死离别”的窒息感迟到了两年终于在我身上上演。
　　心脏像被揪着一样疼，血液似乎在倒流，头晕目眩，手……不全身都在颤抖，我掉入了无尽的濒死感中，求生不得般的痛苦淹没着我。

　　“啪啪啪”——
　　“咚咚咚”——
　　有人在叫我？
　　有人在叫我！

　　“可能睡了吧。她一回这就不舒服。心理作用。”
　　“手机放窗台上吧，明早看见她自己会拿。”
　　……
　　我不知道命运捏住我多久后终于才放开我。
　　捏住我的是命运吗？
　　不是的话又是什么呢？

　　我打开了小绿APP。
　　那个备注为“孙女”的聊天框是置顶的，唯一一个置顶好友。
　　两年来第一次打开这个聊天框，却是用对方的账号。
　　整个页面，白色居多，但无论白色或是绿色大多是语音，偶尔会有几张照片。

　　我：012
　　外婆：给你送了橘子，吃的时候要念话
　　……

　　“通话时长28：34”
　　我：外婆，我国庆有工作回不了家了，你记得吃降血压的药。我给你打给视频电话。
　　……

　　外婆：橘子今年结了十一个果子，你爸妈一人一个，小舅家三个，哦！还有他家狗也要一个，我一个，其他都是你的。
　　……

　　我：外婆，我给你发个视频太好笑了
　　……

　　我:莲藕排骨汤啦。
　　外婆：外婆现在哪还吃得动开心果？还有你也少吃冷的东西。你过年要吃啥。
　　我：外婆，我后天放假，周四到家过年，你要吃什么好吃的，开心果要不啦
　　……

　　转账已被接收。
　　对方向你发起转账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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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我家大孙女最厉害了
　　我：外婆，我找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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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照片jpg
　　外婆：今年结了八个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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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你上次说你们宿管那有微波灶你拿去热热再吃，记得分给同学，还有那个橘子是家里橘子树结的……你分给朋友吃，记得要念话，别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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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语音通话5分12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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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雪景视频）
　　我：外婆给你看下雪了，超级超级大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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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外婆：我是平平安安。

　　祝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