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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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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林熙丛被萧辞领着到了一间宿舍前。
“你要等就在这等。”萧辞口气忽然又恶劣起来,“等不及,走的时候替我把门锁上。”
林熙丛:……
这是又怎么了?明明先前在楼梯口那两人有说有笑的,约好了晚八点一起吃饭,然后他啥也没做,萧辞脸色就突然又沉下来了。
看这意思,还很有可能想收回让他在宿舍等的话?
林熙丛抬头,自以为很小心地偷偷瞄了一眼萧辞。目光一触即逝,过半秒,再偷偷地又溜回来瞄一眼。
偷偷摸摸的。
愈发像只做贼心虚的小松鼠。
萧辞只觉下头涨得更厉害了,于是口气更恶劣,恶意满满地望着林熙丛,又扬扬下巴环视这间简陋的二人间宿舍,笑了。“我住这一个多月了,床单还没洗过。”
林熙丛没听懂,又不敢问,心里暗忖:是让我帮他洗床单么?
萧辞也知道他听不懂。
往后退了几步,手斜插裤兜,刀疤狰狞的俊脸上难得现出一丝疑似软弱的不舍来。
可惜林熙丛正低头琢磨他刚那句话,没看见。
“我走了。”
萧辞面朝着林熙丛又退了一步,懒懒靠门框,似笑非笑。“八点见。”
“八点见。”林熙丛不明所以地跟着他重复了一遍,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追了句:“我就在这等你,你、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萧辞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后半句在心头滚了滚。
就像含着一滴又一滴滚烫的蜡烛油。
好容易消化了第一滴落在他心头的烫,还没来得及适应,下一滴滚滚烫烫的油又落下来,灼烧的心头刺啦一声,被烫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为什么总是自己主动呢?萧辞在湿淋淋走向车间换上防静电服的时候还在想,为什么两个人之间,命中注定始终是他萧辞输给林熙丛。——林熙丛,那个只会拿湿漉漉目光缠着他的小傻子。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心软。
一次又一次。
萧辞工作的时候满脑子仍是那个小傻子一样的林熙丛,产线机械臂伸过来,递给他一枚电路板的时候,他就没接住。
在平常这不是多大的事情,大不了月末的时候扣点奖金。
可萧辞就是心底蓦然轰隆一声。
他从宿舍楼走到产线的时候,暴雨正阴沉,他忘了带伞,湿淋淋地来了。这也没什么,在产线工作的时候,他居然失误了。——他从不在任何人任何事上失误,只除了林熙丛。
但凡涉及林熙丛,他就完了。
——难道这一次,他又是吗?!
不。
再不能了。
萧辞淡定将那枚电路板扔入废品篮,心里头慢慢地定下来。他对林熙丛或许是心软,或许是舍不得,或许还有迟到了十年姗姗来迟的男人的欲望。但林熙丛是林熙丛,他是他,当年既然分开了,也就再不存在“咱俩”这个词。
萧辞渐渐又恢复了正常的节奏。
晚八点的班并不多好受,论正常感知已经是夜晚了,但又没真的进夜,天仍阴沉沉落雨,一脚踩一圈水涡。陆陆续续出来的人都在商量食堂今晚有啥菜。
萧辞慢慢地跟在人群中。
他中午出来的时候没带伞,林熙丛在他宿舍,他不想也不能回宿舍拿把伞。他现在并不能很稳定地想起林熙丛,更不能想象那个笑起来柔软的青年此刻正坐在他的床上。
林熙丛在那,就是一粒石子投入湖。
打碎了他平淡平庸的日常。
萧辞漠然立在雨中,踟蹰了一会。
胳膊肘被人捣了下。
跟他一个宿舍的人正奇怪地望着他:“咋不回宿舍,淋雨干啥?”
萧辞回神,心一旦凉下来,他整个人都显得愈发漠然。许是雨中身上都湿了,他周身气温都似比旁人低十来度。他望着那人笑了一声,淡淡道,“有个以前缠过我的人在宿舍,不想回。”
那人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姑娘漂亮不?”
萧辞又笑。“是个男人,所以我才不能回去。”
那人怪叫了一声,一手撑伞,一手跟触电似的乱甩。“哎哟我滴个妈啊,你咋被男人给缠上了?欠了多少啊这是?”
男人缠男人,那人以为是债主。
萧辞不点破,笑了笑,带着狰狞刀疤的脸上有点儿说不出的乖戾。
那人替他撑伞撑了半边,雨水沿着伞边滴滴答答往下落,起风了,风卷着雨,淋的萧辞半边身子更湿了。
他一步退出伞外,对那人道:“欠了不少,现在还不上,你先替我跟他说声,就说我临时被车间主任找去聊工作的事情,今晚不定几点回。”
那人有点为难。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也没想到自己临时搭伙的舍友居然身上还有个麻烦。
下意识的,那人退了一步。
呼啦啦大片雨打在萧辞身上,萧辞只笑,一颗心渐渐地再次死水不兴。
转过头,重又往车间去了。
不到值班的点,他估计得在换衣间坐一夜。
林熙丛这人有多固执他是知道的,他不回,林熙丛怕是会着急又慌乱地傻傻在宿舍楼下等他一夜。
厂里过了点就禁严。到十点,就会有人赶林熙丛。
萧辞一边慢慢儿地将林熙丛今夜何去何从想了一遍,一边饿着肚子湿淋淋地走了。
独留下那舍友,暗自骂了声晦气,随后先去食堂吃饭,又跟人抽烟侃大山,九点钟的时候还在宿舍楼下跟人打了几把台球,磨磨蹭蹭到九点四十才回宿舍。
大概是当债主的在追债时都极有耐心,等到了宿舍,门锁一开,赫然发现了林熙丛。
林熙丛孤零零坐在客厅长条沙发上,听见有人开门,立刻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小鹿眼饱含喜悦地迎了上来。
那人吓了一跳,手里还在收伞,被林熙丛盯的有点结巴了都:“那、那个,萧辞被主任叫去了,今晚不定还得轮个班。”
林熙丛蹭一下站起身,惊道:“他不是下班了么?怎么下班了还能被安排临时加班,还讲不讲劳动法了?!”
那人被他气势两米八唬的连退两步,隔着门结巴道:“这、这是特殊情况。”
林熙丛不听他解释,蹭蹭就要往外冲,把人拽回来。都走到走廊了,突又回头,“他在哪个车间?”
那人没想到这年头债主都这么猛,结结巴巴地回避。“车间你、你进不去。”
林熙丛不听,执着地追问:“哪个车间,怎么走?”
近距离看林熙丛这种着急冒汗的样子,尤其热涔涔的洁白额头,与那两片软而红的花瓣唇,那人竟然不自觉呆了一下。
萧辞常认为林熙丛耐看清秀,他认为他好,倒也没认为过他是个美人。
可实际上这是因为萧辞一直比他好看。
林熙丛漂亮的远在水准之上。
还特显小。
那人就有点看呆,一边纳闷要是债主都这么漂亮,那他也不是不可以欠点高利贷。
那人愣怔,不由自主地给林熙丛指了条去车间的路。
林熙丛立刻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哎你等等——”那人追出来,抄起门口的伞就往他手里塞。“外头下雨呢。”
林熙丛仓促地谢了一声,立刻噔噔噔跑去乘电梯,打算去车间找萧辞那个不讲劳动法的主任理论理论,顺道把萧辞连哄带骗地弄回家。他想的挺好,结果一下楼,迎面就撞见个正在打电话的保安小哥。
那保安小哥一见他,立刻警惕地扫了几眼,快速挂掉电话,问林熙丛:“你是哪里来的,在我们厂宿舍楼做什么?”
林熙丛愣了下,老老实实道:“找人。”
“找谁?”
“萧辞。”
“萧辞?”保安小哥又皱眉。“晚上十点我们这就锁门了,外人不得进。”
林熙丛掏出手机看了眼,十点还差三分钟。“我……”
保安小哥打断他:“你给他打电话也没用,厂里有规定。”
林熙丛这才恍然想起,他连萧辞电话都没,今天一见面,激动过头,竟忘了彼此存个电话。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保安小哥几乎是亦步亦趋地盯着他出了闸门。
林熙丛孤零零站在夜晚没灯的野外,走了几步,心里头越想越不对劲。萧辞怕不是还在躲他吧?中午那句约,不会是随口一说?
或者更坏,就是糊弄他。
林熙丛再没想到,有一天,就连萧辞也会糊弄他。
他对萧辞的感觉虽始终夹杂着青春懵懂,更多却是朝夕相伴、在居民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稔,半个亲情的存在。
他对他爸妈都没这样信任过。
中午两人在楼梯拐角一上一下相互对视的画面仍在眼前,转眼萧辞就消失了。
就和十年前一样。
林熙丛觉得很难受,撑伞在雨里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想起他原是开车来的,茫然回头,这会距离他停车的地方也很远了。
林熙丛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十点后的夜,雨一直都没停,路边杂草藏匿的水洼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青蛙啼。
但在闹市区不过夜生活刚开始。
林熙丛一想到这,心里头就难受。他一直在冀北市城中心生活,繁华惯了,这次从冀北追到柳南市郊区,才发现萧辞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也不知道萧辞是怎么想的……
工厂内夜班的人还在继续。
萧辞枯坐在换衣区并没多久,裤兜里手机嗡嗡响。起先他没在意,后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还等在宿舍的林熙丛,心里动了动,拿出手机。
显示的是一个他深恶痛绝的名字。
嗡嗡声不断,沈兴奇的姓名不断在黑屏中顽强闪烁。
萧辞最终还是接了这个电话。
“小辞。”电话那端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
却在喊出小辞后长久没音了。
萧辞嗤笑一声。
他这个生理学上的父亲,这十年来不断找他。大约是后知后觉知道他母亲过世,反思萧辞一个十几岁的未成年不好生活。这十年来,萧辞跑到哪,很快沈亦奇的电话就能追到。
换电话卡都没用。
萧辞带点恶意地想:大约是要个儿子,免得老来死了没人收尸。
沈兴奇见他不开腔,在电话那头沉沉地叹了口气。“小辞,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沈兴奇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在婚姻选择上是,在对待唯一的儿子时,也是。萧辞在他离开后随了母姓,可见恨的厉害,沈兴奇却从不敢在萧辞面前提及当年。哪怕是针对当年骗婚的事给一句道歉,也没有。
沈兴奇当年抛妻弃子,跟了个男人。——这是邻里间口耳相传的八卦。
事实上,沈兴奇确实也抛妻弃子了,跟的却不是什么普通男人,而是冀北数一数二的富豪陆凡。
陆凡是白手起家,与沈兴奇竹马竹马,两人早就厮混一块。后来不知为什么,沈兴奇突然失踪离开冀北城,然后就跟失忆了一样娶妻生子在柳南市过起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生活。
要一直待在柳南,倒也好,只可惜后来沈兴奇工作调动,一家三口仍回了冀北。
陆凡找了沈兴奇很久。一找到,就把人拐走了。
那年萧辞才四五岁,只记得家里门突然砰地一响,将他从梦中惊醒。
醒来摸索到客厅,寂静黑暗中响起母亲低低的啜泣声。
从门缝偷窥,依稀能看见客厅摔了一地的玻璃碎渣。玻璃渣反射着窗外惨白月光,他的迷你小充气沙发不知被谁推倒在地,地板上水渍与血迹混合,乱糟糟宛若犯罪现场。
母亲双手掩脸,哭声不高,却一声比一声悲苦,令幼小的萧辞心中突生惶恐。
有什么不一样了。
……
那天之后,萧辞再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邻居们提起他家,都会嘲笑说他父亲沈兴奇是个变态、禽兽、人渣。
如今沈人渣还在电话中低声下气地求他:“就算你恨我也没关系。小辞,我……我生病了,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工厂换衣间头顶挂着两排炽热白灯,萧辞被烤的有些热,心里却是寒冷。“你病了?”
萧辞口气平淡,不带一丝亲情。
沈兴奇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很明显的哀求意味。“小辞你能来看我一次么?就一次,我保证什么话都不说。我……我就是想再看你一眼。”
裤兜里半盒廉价烟被汗水和先前淋的雨弄得皱巴巴。
萧辞弹出一根,拇指与食指揉搓那卷烟丝,没说话。
印象中沈兴奇确实身体一直很不好,柔柔弱弱,每到春秋换季的时候咳嗽声不断。
但大毛病却没。
萧辞沉默着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沈兴奇给他发来一条短信——无论你有多恨我,小辞,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