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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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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走道尽头光线昏暗。这是一栋工厂的宿舍楼,两边都是隔开的一栋栋房间,为了规划得更像宾馆,做了个回字型走廊。
林熙丛刚出电梯,一时找不到房间号,不自觉绕了大半个回字。
然后他就立住了脚。
从他角度向前方看去,前方是回字的内口中央,一个男人身影朦朦胧胧地背光站着。
看两人对峙方向,那人正面朝着林熙丛。
光线昏暗,林熙丛看不清也不可能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
但他还是站住了,心口砰砰砰地直跳。汗珠一层层贴着鬓角涔涔渗出。
这种恍若心脏骤停血压升高的状态……
他忽然就不想往前走了。
就像是人常说的,近乡情怯。
前方男人站了一会,似乎觉得无聊,朦朦胧胧散逸细粒灰尘的走廊上回荡着那人十年如一日的轻漫笑语——
小丛,你来了。
……
林熙丛认识萧辞不多不少 ,刚好十年。
面朝着亲王府的老胡同里学校人来人往,十五岁的林熙丛和十五岁的萧辞夹杂在其中,两人都背着书包,不过林熙丛规规矩矩地双肩背包,萧辞的书包则斜斜地挂在肩头。
萧辞人高马大,两条长腿轻松迈过人群。“小丛,今天去你家吃饭啊。”
说的理所当然。
十五岁的林熙丛吭哧吭哧地钻出校门口拥挤的接送家长群,脑门上蒙了一层热汗。“等等我萧辞。”
相识十年,萧辞从来也没等过他。
但他总是习惯性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否仍抱有希望地喊住萧辞——等等我萧辞。
回字长廊灰尘在光耀中漫舞。
有阳光照耀的地方,轻易就能感受到外头盛夏三十七度的高温。
二十五岁的林熙丛一头油汗地杵在回字的勾回中望着正一步步朝他走来的萧辞,汗水滚的更快了,忽然流入眼睛。
“怎么了,”二十五岁的萧辞仍和从前一样,迈着长腿,脚步轻松,一手斜插裤兜,笑的惯常漫不经心。“十年不见,原来小丛已经认不出我了么?”
两人距离不过一步。
太近了。
萧辞走到光照中后,林熙丛抬头便看见那张完全长开了的俊秀脸庞,一道狭长刀疤从右耳尖贯穿下颌,鼻翼被刀痕割得微歪。
这张脸实在算不得俊秀了。
可林熙丛不愿改这个词,萧辞从十五岁开始就是学校校草,萧辞怎么可能不再俊秀?
应该是汗流入眼睛,模糊扭曲了他的视野。
林熙丛冒着汗的手在裤缝边蜷曲又展开,最后握成拳。
就像老天也听见林熙丛怦怦的心跳,很应景的,外头突然打了个响雷。
平地生雷。
林熙丛张了张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生涩:“……萧辞。”
萧辞含笑点了点头,单手插裤兜,朝林熙丛伸出白皙透着手背青筋的左手。“好久不见。”
光朦朦胧胧地在林熙丛眼前晃。
他像是又看见了那座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亲王府,十五岁的萧辞摊着两条大长腿,嘴角笑出好看的梨涡,就那样在漫天光耀下无所事事地凝视着林熙丛。
林熙丛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他哭的自己都有点无所适从。“萧辞,萧辞。”
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萧辞的名字。
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在林熙丛来这个坐落于新开发区的偏僻工厂时,他想的是,十年不见,当年就像个发光体一样的萧辞怎么会窝在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实在是辱没了萧辞。待会儿见了面,他一定要把萧辞接走,接去他市中心的大平层里头住着,好吃好喝地供着。
他有钱,继承了林家的餐饮连锁店,月入大几十万的流水,他林熙丛养得起萧辞。
他要开开心心地假装不知道,跟萧辞说,欢迎回来!
欢迎……重回我身边。
但萧辞一个笑,他就哭成了狗。
十年啊!
为了当年那场义无反顾的出柜,萧辞被林熙丛盛怒中的父母扭送去了派出所。
十五岁的林熙丛曾高高兴兴送给萧辞一支录音笔。
那年头一支录音笔上千块,是母亲勤俭养大的萧辞买不起的奢侈品。
萧辞与林熙丛躲在老旧居民楼的天台亲吻,被偶尔来天台抽烟装逼的林父撞见,大惊失色,林父与萧辞扭打间那支录音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然后便是盛夏热汗满头的张皇与混乱。
林父恶狠狠甩了萧辞几个耳光。
下班到家的林母很快加入战团,颤抖手指指着慌慌张张杵在天台不知所措的林熙丛,哭的声嘶力竭。“这是病啊,这……这是病啊!要被邻居戳着脊梁骨骂的啊,萧辞你怎么能带坏我家小丛!”
萧辞被扇了几巴掌,深蓝洁白拼接的校服揉的皱巴巴,那张俊秀年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直到林父骂道:“这病果然是遗传的!你爸当年就不要脸!跟个男人走了。现在轮到他儿子,果然一样的不要脸!”
林父当着萧辞的面提到了萧辞的父亲。
萧辞脸色变了变,倏地抬头,那双总嫌过于深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林父。
林父愈发气结,口不择言怒骂道:“你要有病你自己去治。”
转头,一手不由分说地拽住林熙丛。“小丛,跟爸回家!”
十五岁的林熙丛哭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但也知道此刻他不能走,他要走了,萧辞怎么想?
上天台幽会本就是他提出来的,是他贪恋萧辞的亲吻拥抱。
是他缠着萧辞。
萧辞总是含笑注视他,他要求什么,萧辞就乐意为他做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东窗事发,他不能抛下萧辞一个人面对。
林熙丛惨白着脸张口,“爸……”
林母却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林熙丛,推搡着把他往天台下楼的楼梯口推送。“小丛咱们回家,你别管,这里的事情爸妈来处理。邻居们都快下班了,不能让邻居们看笑话。”
在推搡中,林熙丛拼命扭头回看。
近黄昏的光线忽然暗沉,天边幽幽地滚起了阴云,雷雨即将来临。
林熙丛拼了命地哭喊出声:“爸妈你们别骂萧辞,是……是我乐意的,是我先向他表白的!”
啪一声。
跟来的林父二话不说,甩了林熙丛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个耳光把林熙丛打得闭了气,眼前嗡嗡的,两管鲜红的血从鼻端缓缓流下。
“小丛!”林母哭着吼了一句什么。
接下来的林熙丛就听不清了。
耳朵嗡嗡的。
林父那一巴掌把他打的入了院。
左耳失聪。
林熙丛至今都不能忘记两人在天台被迫分开的那个黄昏,天边阴沉沉的,夜里下了雨。后来听说萧辞一个人杵在暴雨中的天台,他被遗弃了,没人想得起他,就连唯一相依为命的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
在这世上,萧辞是孤零零的独身一人。
林母哭着将他送入医院治疗后,林父不知怎么想起了那支扭打中掉落的录音笔,找了个借口,第二天将淋了雨仍在高烧中的萧辞扭送入警局。
林父报警说那支录音笔是萧辞偷的。
没有证据,只有一面之词。
事情后来当然不了了之。
但萧辞被扭送警局当作小偷的事情还是传开了。学校里人言纷纷,于是意外又不那么意外的,那年夏天,在初升高的最后一个学期,林熙丛住院,萧辞就在某个平凡的早晨不知所踪。
没人知道萧辞去了哪里。
当然,也没人认真地找过萧辞。
只除了林熙丛。
林熙丛哽咽着低下头,声音一句比一句涩。“萧辞,我爸去年过世了,我们……”
这话说着不对。
就像他诅咒自己父亲过世一样。
但林父过世,这世上再没人能就当年事件亲口向萧辞道歉。
林熙丛哽咽了半天,最后颤颤巍巍带着哭泣尾音道:“萧辞,我……我替我爸向你道歉!”
他低下头,忽然九十度鞠躬。
在暧昧昏黑的光线中,笔直的九十度就像个下弯的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