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87、好得很-7

　　庄晓美发来的照片永远是模糊的，她不懂得什么叫对焦，她只知道怎么移动手机，让想拍的东西处于镜头的正中央，然后按下拍摄键，仅此而已。

　　徐梦蝶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跟庄晓美逛公园的时候，庄晓美非得给徐梦蝶拍一张照片，也许是因为那天的花开得漂亮，树上挂了一个五颜六色的气球，太阳也笑得腼腆，一切都刚刚好，很适合拍照。

　　庄晓美说：“来，站这里，妈妈给你拍一张照片。”

　　徐梦蝶不好意思：“不用了，我给你拍吧。”

　　庄晓美摇头：“你都给我拍了很多张了，让我来给你拍一张。不然都是我的照片。”

　　徐梦蝶也不相信庄晓美的拍照能力，可她拗不过庄晓美，一番拉扯之后，她还是乖乖地站在了镜头前面，露出了一个僵硬得如同冻了十天的法棍那样的笑容。

　　庄晓美将手机对准徐梦蝶的方向，手机遮住了她的脸，徐梦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是已经开始拍了吗？还是说她在进行一些乱七八糟的操作？徐梦蝶忍不住说：“你要拍的时候，记得喊三二一。”

　　庄晓美点头：“好，三二一。”

　　她按下了拍摄键，徐梦蝶想着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可她刚动一步，庄晓美就立刻说：“梦蝶，站在那别动，我再拍几张。”

　　徐梦蝶收回脚步，维持着不达眼底的笑容，她也不让庄晓美喊三二一了，她想，反正这些照片她是不会发出去的，反正这些照片只有庄晓美和她能看到，拍得怎么样有什么所谓呢？随便庄晓美怎么拍吧。

　　直到看到照片之前，徐梦蝶都是这样想的。可当庄晓美将手机递过来，徐梦蝶看到焦都对准了旁边那棵树的时候，她有点生气：“妈妈，你的拍照技术真的太差了。”

　　“啊，是吗？”

　　“你看看我给你拍的，你再看看你给我拍的。你看，我的脚离最底下这条线还有这么远，而且我这个人都不在正中央，还有，我完全是模糊的，这棵树比我清晰一百倍……我就说不要拍照了，非得拉着我拍照，拍出来又拍成这个样子……”

　　徐梦蝶的抱怨是有理有据的，可她说完之后又有些后悔，何必呢？没有人教过庄晓美应该怎么拍照，她也没法去练习，拍成这样也不是庄晓美的错，何必呢？母亲只是想要为女儿拍一张美美的照片，她又做错了什么？

　　徐梦蝶给庄晓美找了个台阶：“你以后有空的时候可以练一下拍照技术，比如拍拍家里的东西，等你练好之后，我们再出来拍好看的照片。”

　　庄晓美说：“好。”

　　徐梦蝶瞥见，庄晓美的神情有些黯然。

　　她下定决心，等她和庄晓美都有空的时候，她要教庄晓美怎么拍照。

　　可她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将她淹没，教会母亲拍照成为最无足轻重的事情，谁能想起来？

　　而在二十六岁生日即将到来的时候，徐梦蝶想到自己前二十五年都没有拍过多少照片，更别说是好看的照片了，她有了在生日当天去拍一组写真的念头，于是顺便想起了这件事。

　　庄晓美发来了她和徐裕鹏的体检报告的图片，徐梦蝶吸了吸鼻子，她发觉母亲的拍照技术还是那样，毫无长进。她想起了从未宣之于口的承诺，她有些悔恨，有些事情，虽然还是可以做的，但晚了就是晚了。

　　虽然照片都很模糊，但耐心仔细地辨认，还是能辨认出上面的字的，徐梦蝶看了很久，确认父母的身体都没有大碍，她才放下心来。

　　要不要去拍写真？徐梦蝶还没有决定，她去查了一下南城在拍写真的普遍价格，觉得太昂贵了。她在网上找了许久，也能找到便宜一点的工作室，可细问下去，她又觉得那些便宜的工作室大部分都是骗子，他们的表达都是模糊的，仿佛连言语都见不得光。

　　徐梦蝶心想，如果为了省钱而被骗了，那可真是捡不到芝麻还丢了西瓜，不值当。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找正规的工作室，哪怕价格贵一些，可被骗的概率会低很多。

　　她选定了几家工作室，万事俱备，只欠决心了。

　　她真的要给自己送上一份昂贵的生日礼物吗？徐梦蝶最近又找了一份不稳定的兼职，就是在有需要的时候，去某些公司或者某些讲座充场，她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坐在那里装作工作或者倾听的样子就可以了，充场这种工作有点像群演，是演技不需要有多好的群演。

　　但这份兼职的工资很低，因为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差不多是个人就能做了，可替代性如此之强，工资自然高不到哪里去。而且有的时候充场的时间跟徐梦蝶做其他兼职或者透析的时间冲突了，她也去不了，所以这份兼职带给她的收入是不多的。

　　而个人公众号刚刚有了一百位的粉丝，也还没有达到可以接广告赚钱的门槛，徐梦蝶的主要收入只有旅行社前台的收入和公众号排版的收入，因着昂贵的房租，她现在只能勉强做到收支平衡。如果要去拍写真，她这个月的支出就会比收入多几百块钱。

　　不过是一套美丽的照片，值得吗？

　　徐梦蝶想说不值得，可心底有个声音阻拦她，不是的，这是值得的。一套美丽的照片可以留住青春，留住那刻的记忆，可以寄给父母，父母看到也会高兴……而且，可以让你二十六岁的生日变得有意义，你留下了一些东西，美丽的、喜庆的、让人欣喜的，那就是意义。

　　她摇摆不定，心中的天平颠来倒去，墙头草也不过如此。徐梦蝶想，既然如此难以决定，那就让老天来决定吧。

　　她找出一枚硬币，抛起来，在五指山下按住。徐梦蝶想，如果是正面向上，那么她就去拍生日写真，如果是反面向上，那么她再去想一想，有什么是可以不花钱的、庆祝生日的事情。

　　期待将她的手提了起来，她见到了更想见到的答案——去拍写真。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听老天的准没错。有了命运的撑腰，徐梦蝶不再犹豫不决，看好的工作室的价格都差不多，她约了一个距离出租屋最近的工作室。她已经算准了，生日前一天去做透析，生日当天睡个懒觉，中午美餐一顿，下午就去拍写真。

　　欢喜蒙蔽了她的疑虑，直到生日当天，徐梦蝶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她是一个不擅长面对镜头的人，她总是躲避，总是僵硬，她真的能拍出来让自己满意的写真照吗？

　　她这时候才感到害怕，临阵脱逃怎么样？不、不、不……她已经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她不想逃跑。可是一想到镜头，一想到镜头后面那双陌生的眼睛，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像是被冻住了。

　　徐梦蝶给自己打气，顾客是上帝，你是花了钱的人，摄影师会对你很耐心，很温柔，专业的摄影师很会引导拍照的人，他们会教你的，你害怕什么？如果拍得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是摄影师的错，是工作室的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你的问题。

　　她最后还是勇敢地去了摄影工作室，摄影师果然很耐心，拍摄过程中，摄影师一直在引导徐梦蝶。

　　“头稍微往我这边偏一点，诶，对对对。”

　　“眼睛往右边转一点，刚好对准阳光，好，很好，保持住。”

　　“你蹲下来，但是不要蹲得太低，用身体撑住一点点，抬头看。”

　　“把这朵花放到唇边，嘴稍稍张开一点，眼睛不要看镜头，对，就是这样。”

　　“靠在沙发上，脖子不要僵直，放松一些，想象你在看一部迷人的电影，忘记镜头的存在。”

　　……

　　拍到后面，徐梦蝶已经完全不紧张了，她习惯了镜头，表情也不再僵硬，她非常感激自己做了这个决定。拍写真的时候，她完全忘记自己得了尿毒症这件事，她就像是一个正常人，恐惧和期盼都是平凡的。

　　拿到成片的时候，徐梦蝶迫不及待，将照片都拍下来，发给徐裕鹏和庄晓美。她拿着迎向阳光那张照片，对自己说，二十六岁的徐梦蝶，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