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86、好得很-6

　　这天做透析的时候，到后面徐梦蝶很是头晕，她忍了一会，最后还是没法坚持完全程，她感到很不舒服，于是提前四分钟结束了透析。

　　可结束透析之后，她立刻就后悔了。不过是四分钟，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都坚持不住？为什么要中途停止？明明只要再坚持四分钟，就可以获得做完完整的透析流程。

　　她埋怨自己的忍耐力，不过她很快就宽恕了自己，做透析难免会遇到不舒服的情况，有的时候如果硬撑下去，说不定反而会引起反效果。在有的时候，忍耐力强并不会导致好的结果，身体会适时做出反馈，还是遵从身体的反应好了。

　　但徐梦蝶一直记着这四分钟的事，以至于当晚睡着之后，她还做了一个跟尿毒症有关的梦。

　　梦里确诊尿毒症的人成了徐裕鹏，庄晓美和徐梦蝶忧心忡忡，徐裕鹏的肌酐高得吓人，很快他就被安排做了造瘘手术，开启了漫漫的透析长路。

　　离开病房，准备去给徐裕鹏买饭的时候，庄晓美没有忍住，在徐梦蝶面前哭了出来。

　　徐梦蝶安慰她：“妈妈，别难过了，好好透析的话，爸爸还能活很久，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向前看……”可她说着，眼睛也变得湿漉漉了。

　　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又怎么安慰母亲呢？

　　庄晓美说：“我应该早点想到的，你爷爷就有这个病，应该早点带你爸爸来体检，不应该想着省那点体检费……如果能够早点发现这个病，早点治疗，也许你爸爸就不至于到晚期这一步了……都怪我……”

　　庄晓美不断自我苛责，可这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徐梦蝶心疼徐裕鹏，也心疼庄晓美，真要怪的话，应该要怪她这个女儿吧。他们辛辛苦苦将她养得这么大，她却连让父母安心体检的钱都赚不到，如果她能有本事，如果她能赚很多很多的钱，那么父母就不至于想在体检上面省钱。

　　都怪她，都怪她，都怪她……可是这没有用！

　　徐梦蝶之所以后悔，是因为她已经没法回到过去，去改变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她只能逼自己向前看，劝告自己，不要再做会后悔的事情了。从现在开始，努力赚钱，努力扛起徐裕鹏对这个家的责任，也要做庄晓美的树，她要坚强，要奋进。

　　她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她开始疯了一样地赚钱，公司加班有加班费，还有晚饭的餐补，她就每天都加班。省下一顿饭，多拿一些钱，攒很多的钱给徐裕鹏治病……或者说是续命。

　　徐裕鹏做的是体力工作，确诊尿毒症之后，自然是没法胜任了。他又不怎么会用电脑，更加不会线上工作，他想去当保安守大门，可他的年龄卡在了五十多岁的尴尬位置，同样的工资，招聘方总是选择更年轻的人。

　　徐梦蝶让徐裕鹏不要想着工作了。

　　“可是，如果我不工作的话，家里就只能靠你妈和你了……爸爸是男人，不能这样的。”

　　“爸爸，你已经辛苦了很多年了，你都这个岁数了，本就应该退休享受生活的。现在不过是提前几年退休了而已，我还年轻，也没有别的负担，赚钱养你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不用担心钱的事。”、

　　“不行，我还能走能动，我得赚钱。我这个病又得花钱……”

　　“没事的，人老了就是会生病，你不要想太多，这不是还有我吗？”

　　“可是你以后是要结婚生子的，结婚和养孩子都需要很多钱，你不能把赚来的钱都投到我的身上，爸爸不希望这样，我不想成为一个只能依靠女儿的废人。”

　　为什么呢？

　　徐梦蝶觉得爸爸的形象依旧高大，他不可能成为自己心里的废人，可是徐裕鹏很介意，徐裕鹏不愿意依靠她。一家人，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呢？徐梦蝶确信，如果得病的是自己，父母会愿意倾尽一切地为她。

　　所以虽然徐裕鹏坚决反对，但徐梦蝶还是每个月都往徐裕鹏的账户里面打一笔钱，那是她拿到工资，扣掉房租和必要的生活支出之后，能省下来的所有钱。她毫无保留，都转给父母了。

　　徐裕鹏确诊尿毒症后的一年，徐梦蝶仿佛老了十岁。没有人那么低情商地跟她说：“你看起来老了十岁。”可徐梦蝶有眼睛，她照镜子的时候能发现，自己已经不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而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徐裕鹏和庄晓美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可是他们什么也没说，也许他们是想说的，但是他们说不出口。徐梦蝶见过他们很多次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们想说什么呢？

　　“梦蝶啊，忙也要有个限度，不要太辛苦了。”

　　“梦蝶啊，如果这份工作太累的话，就换一份吧，如果事情可以少一点的话，那钱也可以少一点。”

　　“梦蝶啊，你这些年都没有出去外面走过，要不要请个假，出去外面走走，看看这个世界啊？”

　　“梦蝶啊，注意身体，不要累垮了啊。”

　　“梦蝶啊，要不你抽个时间，去医院体个检吧？”

　　……

　　徐梦蝶确实累了，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成为了无情的赚钱机器，可她不能停下来，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停下来。她的零件是血肉之躯，可燃油是爱。

　　同事要结婚了，邀请徐梦蝶参加婚宴，徐梦蝶拒绝了，真正的理由说不出口——因为我不愿意在随份子上面花钱，所以我不吃你这顿饭。

　　不去婚宴就什么钱也不花吗？这显然也不合常理，毕竟是认识一年的同时，起码要挑选一件得体的礼物送出去，或者给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可徐梦蝶什么也没给，她不在乎同事怎么看她，她只在乎自己能抓住多少钱。

　　跟父母比起来，同事是那么不重要的人，她的钱都要为父母留下，别人的目光是真的无足轻重。

　　徐裕鹏终于开了口：“梦蝶啊，今年该去做体检了吧？”

　　家里有人生大病之后，体检便成了这个家里备受重视的事情。

　　徐梦蝶说：“过段时间再去吧，最近忙一个项目，不是很有空。”可是体检能花多长时间呢？徐梦蝶知道，她不是抽不出时间，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庄晓美说：“过段时间是什么时候，可不能忘记了。”

　　徐梦蝶保证：“我不会忘记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但她是在害怕，她害怕查出些什么不好的病症，她甚至害怕医院，害怕白大褂，害怕消毒水的气味。

　　徐裕鹏说：“什么时候忙完？到时候爸爸提醒你去体检。”

　　徐梦蝶硬着头皮：“下个月月底吧。”她祈祷他们能忘记这件事。

　　可是哪能那么轻易呢？一个被病魔打倒了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健康这个词的，他会时时刻刻地想起来，时时刻刻地惋惜哀叹，时时刻刻地懊悔无措，时时刻刻地恨这个世上没有时光机。

　　徐梦蝶不得不去体检了，她屏住呼吸，可感官还是兢兢业业地工作，她闯入了一片白，她变成了一片厌恶人间的雪花。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徐梦蝶肾衰竭三期，徐梦蝶恨体检，徐梦蝶又恨没有早点来体检。

　　她没有让徐裕鹏和庄晓美知道这个消息，因为梦醒了。

　　徐梦蝶一身冷汗，她踢开被子，恨这个并不无辜的梦。她怎么能梦到这么不吉祥的事情，她是无所谓了，可徐裕鹏不能有事，庄晓美也不能有事，哪怕是在梦里，也不能有事。如果家里有第二个人得了绝症，这个家就是彻底毁了，她怎么能做这样的梦？她的冷汗会因此夜夜造访，仿佛这里是什么让人流连忘返的神仙之地。

　　为了确认一切都好，徐梦蝶给庄晓美打了电话。

　　“喂？梦蝶？”

　　“妈妈，你和爸爸的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我这里有两张体检券，想要给你们用。”

　　“可是我们上次体检是在……半年前，不需要这么快再次体检吧？这是什么券，一定要用吗？”

　　“这是我抽中的免费体检券，不用白不用，我等会把券码发给你们，你们有空的时候就去医院体检吧。”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上个月才体过检，不需要体检。这两张体检券过几天就作废了，这种东西卖出去也不好卖，送给别人也不好送，你们就去吧，好吗？”

　　“这样啊，好吧。”

　　“体检完之后记得给我拍一□□检报告。”徐梦蝶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她要确认父母是健康的。

　　“好。”庄晓美顿了顿，“你在南城还好吗？最近身体怎么样？”

　　徐梦蝶没说自己昨天提前下机的事情，她说：“放心吧，一切都好。”

　　“那就好，但是不要放松，要一直留意身体，谨遵医嘱。”

　　“嗯嗯，我知道。”

　　……

　　挂断电话后，徐梦蝶立即上网查看体检套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