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2、苦瓜-2

　　大一的暑期，徐梦蝶在服装店找到了一份导购工作。

　　其实比起兼职，她更加想找实习工作，但是她才刚刚上完大一的课程，既没有经验，也没有考到什么证书，学校是很普通的本科院校，专业不是实用技能型的，所以她投的实习工作全都石沉大海了。

　　但徐梦蝶想利用暑期时间赚点钱，所以实习工作没有着落之后，她便将目光对准了普通兼职。

　　兼职的种类无非就是那几样，前台、家教、派传单、服务员、导购员、收银员……前台和家教都太抢手了，不好找，派传单太热太累，餐厅的服务员也不太喜欢，收银的责任有点大，徐梦蝶挑挑拣拣，最后去了服装店当导购。

　　服装店是大型超市自己开的，面积很大，占了一整层。徐梦蝶被分配去了女装区，轮班制，一天一百元底薪，不包饭，可步行上下班的距离。

　　轮班制是隔天轮一次，一个班制是是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五点再到晚上十点；另一个班制是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点，五点到六点休息一个小时。算起来每天的工作时间有九个小时，但是工资只有一百块，这对于大学生来说，劳动实在是太过廉价了。但是没有办法，徐梦蝶想要钱，而这里离家近，吃住都是家里包了，通勤不用钱，她每天净赚一百底薪。

　　提成是百分之五，顾客买一件一百元的衣服，她来开单的话，就能获得五块钱的提成。

　　徐梦蝶知道自己很难伪装热情，也很难用各种话术去推销衣服，所以对提成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能把底薪都拿到就很满足了。反正她可以一整个月都不休息，上满三十一天的班，也有三千一百块了。

　　就这样，徐梦蝶怀揣着希望，开始了第一天的导购生活。

　　跟她一起兼职的还有两个女孩，第一天上班，她们都跟在主管后面，跟主管走了一圈，记下了很多卖衣服的要点。怎么开单？怎么讨顾客的欢心？怎么判断对方有没有购买的欲望？怎么压对方的讲价？怎么让对方多买几件？这些都是她们需要学习的东西。

　　一个小时后，几个兼职的女孩分站在女装区的三个角落，等待顾客的到来。

　　时间滴答、滴答，变得好慢。徐梦蝶站在原地灵魂出窍，她感觉自己已经站了三天三夜了，抬头一看，半个小时还没过去。

　　小腿后侧好像被什么东西拉着，拼命往下坠，徐梦蝶转了转脚腕，她庆幸自己今天上的是早班，再过两个多小时，她就能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了。

　　很快有第一个顾客走到她这边，徐梦蝶连忙跟在顾客的身后，但顾客发觉到她的跟随之后，用不耐烦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徐梦蝶努力忽视那道刺眼的目光，心想，我也不想跟着你，但如果我不跟着你，主管会觉得我没有认真工作。所以，你瞪我我也只能假装看不见。

　　顾客拿起一条碎花连衣裙，在镜子面前比了比，徐梦蝶笑着说：“这件挺符合您的气质的，如果您喜欢的话，可以去后面的试衣间试一下。”

　　“行吧。”顾客将衣架丢给徐梦蝶，拿着衣服去了试衣间。

　　徐梦蝶拿着衣架，偷偷拿起同款的衣服牌子，看了眼上面的价格，299，如果顾客决定买下这件衣服，她就能赚15元。

　　当实际的诱惑摆在面前的时候，徐梦蝶才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么无所谓，提成这种东西，肯定是拿得越多越好，反正那是没有上限的，只要她足够努力，说不定提成还能比底薪高。

　　——只要她足够努力。

　　这句话像一句诅咒，将她拖向了欲望的深渊。

　　她等在试衣间的门口，一颗心怦怦直跳，笑容糊在了脸上，她要用最好的态度对待每一位顾客。

　　顾客出来了，却没穿着新裙子，徐梦蝶上前一步，问：“怎么了？”

　　“版型不好，皱巴巴的，难看。”顾客将裙子丢给她，嫌弃裙子，也嫌弃卖裙子的人。

　　“皱巴巴是因为没有熨烫过，要是熨一下会好很多，您这样的身材，穿什么都好看的。或者您还喜欢哪件衣服，都是可以试一下的。”徐梦蝶避开了版型不好的问题，避重就轻，献媚取宠，用拙劣的语言期望顾客回心转意。

　　顾客只是嗤笑一声：“同一家店的衣服质量都差不多，这件衣服这么差，别的衣服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能因为自己是这里的员工，就昧着良心说话，你卖的是衣服，不是你的良心，懂吗？小姑娘。”

　　徐梦蝶被这一番话戳得无地自容，顾客拍拍屁股扬长而去，独留她陷入自省的徘徊。

　　她将手上的裙子挂回去，她摸着裙子的布料，确实廉价，跟她自己穿的差不多。可她穿的裙子才四十九元，这条裙子却卖二百九十九元，根本不值得。不止是这条裙子，这里的所有裙子性价比其实都不高，如果她不是这里的员工，她一定不建议任何人买这家店的裙子。

　　可她偏偏是这里的员工，能怎么办？徐梦蝶是不会辞职的，她得赚钱。她开始安慰自己，如果是聪明一点的顾客，自然不会听她胡言乱语，也不会买下这里的衣服。买下这里的衣服的人，要么是人傻，要么是钱多，人傻的买个教训，钱多的买个无所谓。那又如何？徐梦蝶自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不要自责，不要内疚，她打工的目的是赚钱，不是惩恶扬善路见不平一声吼。没错，没错，就这样，徐梦蝶迈过了自己的那关。

　　她学会了职业假笑，学会了面不改色地说假话，不合适也合适，不好看也好看，色彩老土那是怀旧，色彩鲜艳那是潮流，衣服宽松是休闲，衣服紧身是精神，有领可以防晒，无领更加舒服，长裙遮肉，短裙清凉，低腰裤子对胃好，高腰裤子版型好……千百件衣服，各有各的好，怎样都好。

　　时间终于来到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已经没有顾客，她们需要打扫卫生。老板为了省钱，让导购员也包揽清洁的工作，反正，一个人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所幸常规的清洁只有扫地拖地，一群人将卫生搞好后，已经十点零几分了，但还不能下班，整层楼的导购员都聚到一起，站成了两排，开每日例会。

　　主管说了些让人左耳进右耳出的废话之后，拿出一张表，按照销售业绩从高到低念名字，徐梦蝶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今天卖出了一千七百八十九元的衣服，差不多能拿到九十块钱的提成，确实快要追赶上底薪了。

　　但她的心里并没有多高兴，她听着主管面无表情地念名字，想起了高中考试的时候给出的成绩排行榜，成绩好的压着成绩差的，销量高的压着销量低的。她暂时走出了校园，但估计一辈子都走不出排行榜。

　　主管终于念完了，众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

　　天色黑漆漆的，三线城市的经济虽然不怎么发达，但污染倒是很严重，徐梦蝶将眼睛眯成缝，也找不到天上哪里有星星。

　　回家，睡觉，起床，上班，吃饭，上班，睡觉……时针无波无澜地转着，分不出多余的天真。

　　徐梦蝶渐渐发现下午的时间是过得最慢的，上午的时候盼几个小时，晚上的时候也是盼几个小时，但下午的时候得盼十个小时。中间休息那一个小时根本称不上是休息，她只是回家吃了个饭，就得匆匆赶回去上班了。那怎么能叫休息？那充其量只是补充体力。

　　她跟同期兼职的其中一个女孩熟悉起来，女孩名叫林萱，笑起来眉眼弯弯，声音又甜，她的销售额总是很高。

　　林萱是技校生，在这里工作的人多是技校生，因此徐梦蝶的学历算是高的了。林萱知道她是大学生的时候，很不解地问：“你既然是大学生，为什么要来这里打工？你很缺钱吗？”

　　“我不缺钱。”徐梦蝶的父母待她不错，给她的生活费是够用的，但她们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勉强算在了小康线上面，徐梦蝶想买些非生活必需品的时候，总是羞于向父母要钱，“但我没有钱。”

　　林萱还是疑惑：“可是你想赚钱的话，也可以不选择这种地方啊，你可以去公司工作。”

　　“没有公司要我。他们一听到我什么经验都没有，又是学管理的，就不想要我了。”

　　“啊？这么难的吗？我以为大学生都很好找工作。”

　　徐梦蝶苦笑一声：“你想多了，而且我的学校也不是厉害的学校，大学生这么多，单拿一个出来看都没什么特别的。”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学生再怎么普通，也总比技校生拿得出手。我是没那个头脑，考不上大学，要是能考上，我也想读大学。”

　　对于这话，徐梦蝶没法反驳，她总不能说，不是啊，我觉得技校生比大学生好。因为她不信，残酷的竞争淘汰了一批人，自然是会对他们继续残酷下去的，或者说，相对残酷。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林萱另起话题：“我想调到男装区去。”

　　“为什么？”

　　“因为男装区的衣服好卖啊，男人一般都不喜欢无目的地逛街，他们来这里就是想买衣服的。在男装区工作，轻轻松松就能拿到高提成，比女装区好多了。”

　　徐梦蝶恍然道：“你说得对。可是，去哪个区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吧？”

　　“那当然不能，我只是说说而已，唉，我希望多赚点钱，租一个自己的小房子。”

　　“为什么要租房子？你不是还在读书吗？”

　　林萱才十七岁，她也是来打暑假工的，家住得不算远，徐梦蝶想不出她租房子的原因。

　　“我不想住在技校里面，想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子，再小再破也没关系，只要我能负担得起就好了。”

　　“你跟宿舍的人闹矛盾了？”

　　“没有，不是那个原因。我只是不喜欢跟别人一起住，而且还是那么多人，我们宿舍八个人，一个浴室和一个厕所，晚上上厕所经常得排队，一排可能就是半个小时，又急又臭，难受得要命……还有很多原因，作息问题啊，卫生问题啊，噪音问题啊等等，反正我感觉再在宿舍住下去，我就要抑郁了。”林萱很认真地说，“我想有自己的一个小房子，我希望能在四十岁之前拥有一间完全属于房子，那是我的梦想，也是我毕生奋斗的目标。”

　　徐梦蝶安慰了林萱几句，心里却在想，把买房看作目标，好痛苦啊，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辈子赚的钱可能都得耗在这上面了。

　　她忍不住问自己，你也想买房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可她真的能做到吗？她不确定。

　　徐梦蝶觉得自己还太年轻了，距离买房还有九九八十一难，比西天取经还远还坎坷，还是先别想了，不然只是徒增烦忧。

　　女装部有个员工辞职了，很快就来了一个新人，那新人干劲十足，总是守在女装部的入口，一有客人就迎上去。

　　她来了之后，徐梦蝶和林萱的销售额都下降了。

　　林萱吐槽：“她也太过分了吧，明明已经跟着一个客人了，有新的客人的时候还是过去抢，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员工那样。”

　　徐梦蝶不知道说什么，她从来没抢过别人的顾客，也不喜欢与人生事。

　　林萱愤愤道：“要不我们两个去找她谈谈话吧，让她不要那么过分。”

　　“可是……她能听得进去吗？”

　　“我们得先说了，才知道她会不会听啊。”

　　“她都这个岁数了，肯定知道这样做是不好的，但她还是选择了这样做，根本没有顾忌过我们的感受。所以我觉得，哪怕我们去找她了，也是多此一举。”

　　“那我们去找主管？”

　　“主管只会觉得她工作卖力，而我们是在嫉妒她，所以打小报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我们就只能忍了吗？”

　　徐梦蝶没有说话。

　　林萱跺了跺脚：“要是没有提成，随便她怎么抢都没关系，现在她抢的是我们的钱啊，。”

　　徐梦蝶握了握拳头，她知道林萱说得对，可是她不想惹事，不想冒险，她只想平平稳稳地拿到工资，跟得罪别人比起来，工资低一些也没关系。

　　林萱失望地看着徐梦蝶：“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跟她说。”

　　徐梦蝶发出了低不可闻的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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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会梦到林萱？徐梦蝶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梦渐渐沉下去，林萱的脸在脑海中浮现。

　　难道是因为昨天面试失败了吗？所以她想到了工作，想到了以前工作认识的人。

　　林萱去找了那个人，如徐梦蝶所料，那人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在乎自己的提成，林萱跟她吵得面红耳赤，最后两人都被主管叫走了，主管懒得追究缘由，只想解决事情，于是美曰其名公平公正，各打了五十大板，而徐梦蝶幸免于难。

　　也许是因为徐梦蝶隔岸观火，林萱觉得她不讲义气，又胆小怕事，不再把她当成朋友，再也没有跟她讲过话了。

　　所幸那个时候距离开学也没多少时间了，徐梦蝶做完了最后的几天，拿到了工资，回到了校园当中。

　　说来奇怪，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大学的氛围，那根本没有高中老师描绘得那么好。可是跟社会比起来，她爱惨了校园。在校园里面，她虽然没几个钱，但至少不需要卑躬屈膝。

　　徐梦蝶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突然很想知道林萱的近况，林萱现在肯定是租了一间小房子吧？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

　　做导购的时候，她和林萱加了微信，后来两人的关系僵成陌生人，也不知道林萱有没有把她删掉。

　　徐梦蝶找到了林萱的名字，打开她的朋友圈，只看见一条横线。她想了想，打开转账页面，输入了0.01，按下绿色的转账键。

　　页面弹出那句熟悉的话：你不是收款方好友，对方添加你为好友后才能发起转账。

　　果然啊，徐梦蝶心里没多大的惊讶，自然也没多少的失望，她只是有些惆怅。感慨旧人，旧事，旧日，不怀念也不喜欢从前，不期待也不渴望以后，她就是活着，平淡地活着，赚不了大钱，也饿不死，羡慕他人，嘲讽自己，偶尔笑笑，总是想哭。活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