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24、C23

　　沈逾晟并没有带伞。
　　暴雨如锋利的刀刃，源源不断地重重刺向他，浑身上下迅速被染湿。

　　在寒冷的雨幕中，他的掌心很温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不动声色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把她挡到身后。
　　路灯昏黄，少年挺拔颀长的身影恰好遮住倾洒下来的灯光，绰绰阴影被割落，无声无息地笼住背后的人。

　　雨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少年的轮廓朦胧飘渺。
　　尹煜柃微微抬眸，对面车灯光影浮动，只能看见他极其淡漠的侧影。

　　湿透的衣物带着凉意侵袭肌肤表层，挑起几分清醒。
　　她看见奚荣贵揪住了沈逾晟的领子，听见他刺耳二浑厚的声音：“哪来的毛头小子，奚菁你他妈还勾搭上了未成年是吧？一个月给多少钱？给你老子分点！”

　　“奚菁”二字再度被提及，尹煜柃站在沈逾晟的身后，无法知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心底不由得发虚几分，不由自主地屏着呼吸。

　　眼前男人浑身酒气，臂膀上爬满鸡皮疙瘩。一脸油腻猥琐的笑容，张口便是满嘴烟酒味。

　　沈逾晟皱了皱眉：“大叔，不是每个人脸上长了个口子就叫嘴巴，这里那么多人，说话有必要那么难听么。”

　　校门口家长陆陆续续带着孩子回家，人群逐渐消散开来，视野顿时开阔。
　　雨水淅沥，柏油路上倒影斑驳。
　　周围行人汽车来来往往，慢镜头般被拉成长条状。唯独他的身影，在她的眼眸里愈发清晰。

　　话音落下，奚荣贵那双昏暗无神的眼睛对准面前压自己一头的少年。
　　奚荣贵满脸油光的脸露出嫌恶的神色，浓密的眉毛拧起，二话不说，抬起手作势要打过去。

　　沈逾晟却扬眉低笑一声，语调端得散漫：“我家的司机就停在你身后左手边的位置，在距离你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学校的保安室——”

　　奚荣贵神色一凝，动作停顿。
　　此时袭来阵冷风，尹煜柃不由得颤栗一下。

　　察觉到她微抖的掌心，沈逾晟的手指轻轻摩挲，接着说：“哦，大叔，你应该不知道这学校是市重点，学校学习抓得紧，怕出意外，所以过了这条马路就有家派出所。你要是想打架，那尽管可以试试。”

　　奚荣贵大概是被唬住，久久都没有动静。
　　沈逾晟似乎并没有就此轻易放过他的打算，眉眼戾气渐起，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下一秒，察觉到衣角被轻扯，他回过头，发现尹煜柃摇头示意。

　　/

　　沿着人行道绕到另一侧，沈逾晟拉开汽车前门，倾身从车斗里拿出干净毛巾，以及白天留在车上的校服外套。
　　在后座坐下，沈逾晟将干净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把毛巾递给她：“擦擦吧，别着凉。”

　　发丝沾水黏并成好几缕，尹煜柃伸手接过：“谢谢。”
　　视线短暂相撞，他的目光逐渐灼热，定定地看着她。
　　沈逾晟心里有猜想，却还是问：“刚刚那个人是谁？”

　　尹煜柃偏头擦拭发丝的动作停顿几秒，车窗被雨水冲刷，窗外景物蒙上一层雾气。
　　向外望着，默默将抬起的手放下，视线也跟着落下。

　　她明白今天奚荣贵找到自己，关于她以前的事终有一天瞒不下去。
　　前几天让沈逾晟生气了，今日她也不想骗他，于是尹煜柃缓缓承认：“……我爸。”

　　“可……”
　　沈逾晟微微一怔，看着她，欲言又止。

　　尹煜柃知道是为什么。
　　她分明跟他说过，她没有父母，那么多年也，确实没见她提过，更没有人来找过她，他便自然是听信了。

　　雨水顺着发丝下滑进衣领，尹煜柃重新抬起手，胡乱擦拭着头发，转移话题说：“我怎么不知道马路那头有派出所？”

　　沈逾晟凝视着她，眸光微动，直到收回视线，他才缓缓回答：“……我瞎编的。”

　　“他要是没信怎么办？”

　　默了几秒，沈逾晟突然说：“你的家大概是在城南吧。”

　　他的语气笃定而平静，不像是疑问句，更像是肯定。
　　尹煜柃坐在靠窗边，睫毛微微一颤，难掩心中震惊，缓缓看向他，显然是想问他怎么知道的。

　　未等开口，心灵感应般，沈逾晟解释说：“最近几日城北一直在下雨，他的衣服皱巴巴的，应该是刚晾干还没来得及熨平，甚至有没干的可能。”

　　尹煜柃不知道这有什么联系。

　　他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或许先前来过几次城北，但之前天气好，他不知道城北即便是热夏雨季，也会比城南寒上许多。”

　　“……所以呢？”

　　“所以——”沈逾晟拖长语调，视线缓缓落在她的方向，
　　“这回他显然是急匆匆的来了城北，随便穿了双夹脚拖来，又没料到恰逢雨季，会在这里呆那么久，没有带合适的衣服，只有一件单薄的短袖。他好像是来找你要钱的，那大概身上没有足够多的钱去为自己添身合适的衣物。”

　　他和尹煜柃平时不爱太张扬，所以陈叔的车从不会停在校门口附近。
　　奚荣贵最近才来到城北，对这里不熟悉，也不知这附近并没有派出所。
　　所有的话没有一句真的，却说得极有威慑力。

　　一连串善意的谎言，却让尹煜柃陷入了沉思。
　　会说谎的人，一定也能辨别真假。他那么聪明，而她那么多谎言，也不知他分辨出多少。

　　沈逾晟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狭长眼底尽是深沉墨色，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尹煜柃偏开视线，不自觉地低下声音：“……那万一他真的动手了怎么办？”

　　“要么就带着你一起逃，要么就把你护着，打我一个人，总之一定不会让你受伤的。”
　　沈逾晟顿了顿，声音轻缓了许多，“毕竟以前你总护着我，现在我也长大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

　　就算是撒旦索命，他也会双手捧出，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为她献出自己心脏。
　　她会发现，他的心完美无缺，只忠于她一人。
　　那么，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沈逾晟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永远会站在她这一边。
　　这个世界上，除去蒋今澈，他是第二个愿意这么做的了。

　　“逾晟……”
　　她突然想说些什么，比如“谢谢”，比如合约的事……

　　微抬眸，他依旧注视着自己。
　　尹煜柃感受到，他似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是的，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
　　比如为什么奚荣贵会对自己女儿这样，为什么她会说她从来都没有爸爸妈妈，为什么……

　　此时此刻，望着沈逾晟愈发混浊的双眸，尹煜柃不再有先前的打算。
　　接下来，她已然做好完全的准备，用她擅长的面不改色心不跳，用谎言接连不断地圆好一个个谎言。

　　可她没想到，沈逾晟最后只是说：“后面几天，你就别跟着来接我了。”
　　愣怔几秒，尹煜柃点头：“好。”

　　沈逾晟看向窗外，终究还是没有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小时候沈志宗经常教育自己，他对自己的父亲自然有所埋怨。
　　可尹煜柃教过他，父亲的爱区别于母亲或许会有很大不同，严苛严厉，没母亲那样细腻温柔。沈志宗再如何都是他的爸爸，这是对他负责。

　　虽然严苛严厉，可现在想想，尹煜柃教他的一点错都没有——沈志宗确实都是为他着想。
　　所以说，她不想提及她的父母，一定有她的原因，他相信，一定不会是她的错。

　　/

　　那日的事，没人再提，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不再每日放学去接沈逾晟，省去被奚荣贵纠缠的唯一可能。

　　周六在家，尹煜柃主动为沈逾晟做了顿丰盛晚餐，戴着围裙，将筷子整整齐齐摆放在他眼前。
　　沈逾晟拿起筷子：“全是你做的？”
　　尹煜柃颇为骄傲：“那当然。”

　　“平时不是只做一两道菜，今天怎么突然来了兴致？”

　　尹煜柃双臂叠合置于椅背上方，语气温柔而认真：“逾晟，妈妈想跟你道个歉，那天酒喝多了，所以我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我发誓没有下次了，一定不会再喝酒对你凶了。”

　　沈逾晟指节微颤，并未有所回应。
　　额前碎发遮掩神情，只是沉默不语地往碗里夹块菜，闷声往嘴里送口饭，细嚼慢咽。

　　见状，尹煜柃拉开椅子在他旁边坐下，用干净筷子夹块肉放于他的碗中。
　　他安静地吃饭，她便主动服软：“小晟，你原谅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真的不会有下次了。你说句话呀。”

　　嗓音甜美，有些撒娇的意味。
　　她这个样子，他很难不败下阵来。
　　沈逾晟夹起碗中的肉，待与饭一同咽下时才开口：“我本来就没有生你的气。”

　　他怎么会生她的气。
　　那段时间，他只是在想，或许，他本就不应该怪她不懂自己，更不应该怪她喜欢别的男生，而非自己。

　　他才是这段感情里走歪路的那个，他对她的感情是畸形的，是不健康的。
　　可他实在情非得已，情不自禁。
　　又怎么能怪她呢。

　　获得沈逾晟的原谅，尹煜柃自然是感到欢喜的。
　　在学习方面她帮不到他什么，所以只能在生活方面多多奖励他，想要的她都会尽量满足。

　　吃虾是个略显麻烦的事，尹煜柃一直这么觉得，她是很懒的人，宁愿不吃。
　　然而此刻，她却卷起衣袖，用纸巾将手擦拭干净，光着手为沈逾晟剥基围虾。

　　沈逾晟试图阻拦：“我自己剥就行，会把你的手弄得油油的。”

　　尹煜柃不听劝，执意要做：“一会儿洗一洗就行啦，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努力，我总得犒劳犒劳我们逾晟小帅哥。”

　　剥虾的时候头发总会滑落到两侧，有些碍事，她就抬起手肘轻微地蹭一下头发，将其撩至后方。
　　尹煜柃格外认真地剥着虾，低垂头的动作令头发时常往下坠。

　　余光瞥见这一幕，沈逾晟下意识地帮她把头发弄好。
　　尹煜柃很自然地把手里的虾喂给他。
　　他犹豫会儿，对视的目光胶着，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然后缓缓张口。

　　一个接一个的喂，令他心思全然不在饭上。
　　目光下垂，格外小心谨慎地咬在她手中基围虾的最前端，生怕自己的唇不小心碰上她的指尖。

　　胸腔中心跳愈发激烈，难以压抑，愈紧张，便愈是容易产生“意外”。
　　咬住的地方过小，还没来得及往里送，一个不稳，一只完整剥完的虾掉在了地板上。

　　“没事。”尹煜柃拿张餐巾纸弯腰拾起，将其丢入垃圾桶，调侃说，“我们逾晟嘴巴怎么那么小，还能漏了。”

　　沈逾晟抿抿唇，被她打趣得愈发燥热起来。

　　然后他便将唇与她指尖的距离再度缩短。
　　几毫米的间隙，稍不留神，就会含到她的指尖。

　　在唇瓣闭合的一霎那，柔软的感官首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体验。
　　只是轻轻碰到她的指尖，分明稍纵即逝，旋即分离开，却给他留下深深遐想。

　　后来有些吃不过来，碗里也堆了好几只虾，沈逾晟压低着头，耳根红得滴血，轻声说：“你也多吃点。”

　　她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根据。
　　只觉得沈逾晟很疼她，看她辛苦剥了那么多，默默拿她的筷子将剥好的虾转移至她的碗里。

　　尹煜柃总会有些感触，一种儿子终于长大可以回报前些年她辛苦养育，反过来照顾她的感觉。
　　对此，她表示：你小子，我真的，哭死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