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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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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又是召我侍寝,柏望帝君已在寝殿内等着。
我被公人们轻手轻脚地抬入清冷的殿内,待众人全部退下,自己便从软衾中慢慢地爬了出来。
今夜好冷,和昨夜、前夜、无数个数不尽的夜晚一样冷。
寝殿中悄然无声,只有我因寒冷而颤抖的微弱喘息声。
“进来。”
帝君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凛冽得不带有一丝感情,连空荡荡的大殿都为之一振。
我扯了扯裹住身上不堪掩体的薄衫,一步一步向着大殿深处走去。
地板冰凉刺骨,反射着幽幽火苗的影子。寥寥几处火苗戚戚地跳动着,映入我如死水一般的眼睛。
生不如死,求死不能。
我渐渐走近沁润着龙涎香的内殿,这里昏暗更甚。柏望帝君在这种时刻尤其不喜明亮,寝殿内的烛火都像是阉割过一般,闪着令人窒息的微芒。
“我在等你开口。”
这是柏望帝君每晚与我见面的第一句话。
不用抬头,我猜得出他此刻正懒散地侧卧在榻上,黑亮的发丝如瀑布般垂落在肩头,像是坠入水中的墨。
“……跪。”我应他。
想必他也早已预料得到这一个字的答案,也只有最初的三天他暴跳如雷,但从未强求,此后的每一夜,在我说出“跪”这个字之后,他都无奈接受了我的选择。
宁愿长跪一夜,也不愿与他同榻共寝。
“……好。”
细微的卧床声从榻内传来,寝殿内的所有火苗在他轻轻抬手的一刹那全部熄灭,他大概是躺倒了。
我跪在榻前,迎接属于我的夜,像个虔诚的朝拜者。
一切本该如昨夜、前夜、无数个夜,我应在体力耗尽的极限一刻终于等到黎明,被面无表情的公人们抬出大殿,然而,变数突生,一声惊叫划破大殿的寂静——
是我叫出了声。
柏望帝君此刻竟伏倒在我身上,清幽的月光照清在我的脸上,很显然我的表情惹怒了他,不过他也本该猜到我会是这种表情——
“帝君回榻吧,地板太凉了。”我努力让自己不被这出乎意料的“偷袭”打乱情绪,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你怎么能!”他修长的手指箍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将我的视线对上他的双眸。
多么美的一双眼睛,三年前为了这双眼睛,我可以赴汤蹈火。但真正赴汤蹈火后遍体鳞伤地回到他的身边,我却再也不能直视这双眼睛了。
我垂眸,不愿看他。
他沉寂了一秒,疯狂地舔蚀着我的脖颈,企图又这种粗暴的方式来达到他激怒我、霸占我的目的。
愤怒和惊诧都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无所谓了,这副身体对我不重要。
无数不堪回首的过去在我的大脑深处频频闪过,此刻被柏望帝君这般凌辱算得了什么呢?看似他对我的身体攻城略地,实则输得一塌糊涂的是他自己。
我死人一般的态度又一次激怒了他,他终于停止了禽兽般的暴行,双目微红地盯着面无表情的我,片刻后,挫败地伏在我的颈窝。
我被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松软的榻上。
今晚的柏望帝君太奇怪,以往他都不会这样,不会偷袭我,不会侵犯我,不会将我抱到床上,不会像此刻这样将我紧紧拥入他的胸膛。
“放开我,行吗?”我冷冷地说。
他的双臂用更加用力的束缚无声地回绝了我。
“我们言归于好。”
言归于好?
他第一次用这种恳求的语气对我说话,我从心底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
我回朝不过七个月,原来,他的极限仅仅只是七个月而已。
柏望帝君的意志大概比自己想象得要羸弱很多吧。他,北粱的最高统治者,雄姿伟风器宇轩昂,百姓心目中的德君明主无量帝王,此刻竟然在枕前对一个亡国王妃说软话。
在大寮,冬煜那时可是抵抗了我足足有一年半的时间,才说出第一句软骨头的话:有没有可能我更值得呢?
你确实更值得。
一想起冬煜,我的心就疼得要死。眼角抵制不住情绪的波动,终于滑落两行清泪。
这世间唯独你最值得。
冬煜,我好想同你合葬,哪怕被北梁千人踏、万人踩,亦与有荣焉。
柏望留意到我正在垂泪,他大概以为我是因为那句“言归于好”而动情,于是伸手企图为我拭泪。
这泪不是为他而流,自然不会让他拭去。我早就不再演戏了,我不怕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最本真的一面,于是微微偏头,躲过他的手。
柏望帝君怫然大怒,他扳过我的肩头,问道:“你此刻心中想的是谁?”
还用问吗?
我心里只有一个人,还能想谁?
我没有回答他,但无言就是答案。
他都懂,所以他在问话之前就怫然大怒了。
柏望帝君猛然坐起,将我也直直扶起,强迫我正对着圣颜,一字一句地对我说:“大寮冬煜已经死了,大寮国已被我踏平,你是第一等功臣。”
我是第一等功臣……
真不愧是柏望帝君,专挑人的最痛处下手。
终于,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地顺着脸颊坠落。
这一晚,柏望帝君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碎了他所有的矜贵与气度,强行霸占了我。
为什么是今晚?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终于,从他阴鸷的眼眸中我猛然想起——一年前的今晚,是冬煜与我成婚的日子。
那段如梦似幻的光景,不过逝去才一年而已,就已完全天塌地陷、物是人非,一切竟已恍若隔世,让我记忆模糊。
偏偏是今晚。
柏望帝君,他的目的终于达成了,从此以后他不再从我眼中只看到一潭死水,他可以看到惊涛与火焰。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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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过后,柏望帝君终于放过我半月有余。他知道我受了些伤,难以继续“满足”他,但也清楚我会做出轻生的事情来,因此在我身旁足足安排了五十个侍卫,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我对这八个字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前朝百官并不知晓我的存在,而内廷的妃子和婢女公人们却都听到了一些风声。毕竟这么大的侍卫阵仗,难免传闻四起:柏望帝君藏了一个女人在身边,瞒着全天下人。
又过了几日,柏望帝君引我见了一个人。
我至今不清楚那个年近半百的妇女是什么身份,但从她雍容华贵的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的气度来看,脱不了是个显赫的贵族。
柏望帝君让她认我做干女儿,说我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暗影,从小就护他周全。妇人立刻答应,并以此作为极大的荣光。
我心中一惊,眼里略过些许疑惑:柏望帝君可以在这个女人面前提起“暗影”二字,足见二人关系之亲密,然而如此亲密的关系,从小便跟在帝君身旁的我却并不知晓她是谁。
柏望帝君究竟为了自己的前程设下多少条线、布下多少层网?
他可怖的形象在我心中又一次烙下印痕。
他以这种方式赐予我新的身份,让我脱离了暗影奴籍。可笑的是,“暗影”一词对他和我而言,早已属于历史。他故意略过那段往事,他不提起,也不允许我提起:我背叛过他,我背叛了整个北梁,我是大寮国的王妃,是东煜的妻,我最真实的身份是“亡国的俘虏”。
柏望帝君私藏俘虏,并给她更换身份,他想要做什么?
事情发展得太快,一切都超出我的预料。
以往这种事但凡稍露苗头,我都猜得到前因后果,但亡国亡夫又被敌人强占等一系列变故让我麻痹了许多过往引以为豪的敏锐与机警——
贵族身份原来是为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将我娶到身边做的一个小小铺垫而已。
夜夜独宠。
我是内廷所有女人艳羡的对象。
笼中鸟,池中鱼。
我是一个即将逝去灵魂的傀儡。
柏望帝君将风朗清润留给世人,将疯狂、偏执、扭曲发泄到我身上。
他不能没有我,否则他黑暗的一面无处安放。
我身边的侍卫增加至七十人,不曾接近过帝君的众妃们恨我的恨我、羡我的羡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柏望帝君如此大张旗鼓地“保护”我,并不是出于那个可笑的字眼“爱”,而是因为——
他在报复一个已经死掉的人。
这件事是没有尽头的,只要冬煜还爱着我,柏望帝君施加于我身上的暴虐就永无结束。而冬煜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死亡让他对我的那份爱套上了无期的浪漫。所以,被柏望帝君凌辱这件事是没有尽头的。
我想起他说过“我们言归于好”那句话。
好歹毒的一颗心。
他一面以凌辱我的方式来报复早已被他凌迟处死的冬煜,另一面又企图以霸占我的心的方式让冬煜输个彻彻底底。
他霸占我,又迎娶我,他撕裂我,又拥抱我,他囚禁我,又疼惜我。
他是一个疯子。
我恨自己没有早点识破。
我从五岁开始便跟在柏望帝君身旁,我从小经历的所有磨难,都只是为了成就他。我早就习惯仰望他。也许,正是这种仰望迷惑我的双眼。那时他还只是储君,但举手投足间已大有帝王的风范。我从小便倾慕他,希望跟一辈子跟在他左右,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帮他稳固皇权、安定国邦,哪怕漫长一生只能在暗夜里行走,在背地里运筹。
在大寮的日日夜夜仿若在刀尖上跳舞,我一刻不曾放松警惕,生怕误了柏望帝君的称霸大业。但是,冬煜帝君“策反”了我。
温柔是一种力量,冷血最怕遇到真心。
现在的我,总是无数次在脑海里回忆着与冬煜帝君的点点滴滴。
他带我驰骋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我们在璀璨的银河下合十许愿,他轻声问我,“有没有可能我更值得呢?”
“更值得什么?”我问他,“值得付出我的真心吗?”
“不是,”他那是愣了一瞬,也许就是那个瞬间他确定了我北梁细作的身份,但他却坚定地回答,“我更值得成为与你携手一生的那个人。”
“有什么区别吗?”我不解。
“当然有区别。我只想要与你携手一生,你可以将真心永远留给自己。”
他已经清楚了我的身份却仍旧攥紧我的双手,他告诉我我可以为了自己而活,我可以因自己而产生喜怒哀乐,不为成就某个男人的伟业也不为获得某个男人的真心,他让我明白原来我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和他一起开拓我们的人生。
他的眼睛就像映在黑幕下的星子,闪烁着动人的光……
人,会因为过于心痛而猝死吗?
如果可以,那我真是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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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望帝君在我身上起伏,他的喘息声直直地扑向我的脸颊,那张令众生神魂颠倒的面孔在我心里却只有“恶心”二字。
手脚无力,柏望帝君对我下了毒。一方面让我无力反抗他,另一方面也无力伤害自己。
“我们都犯了错。”柏望帝君在我耳边说。
我不应他。不理不睬是我最后的武器。
“我不该派你去大寮,冬煜不该爱上你,你不该背叛北梁。”
柏望帝君动作轻柔地将我搂在怀里,他似乎忘了刚才自己那暴虐的样子。
他大概觉得自己的话很有道理吧。
倘若真是那样,我对柏望帝君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始终甘之如饴,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就可以会无比安心地做个护他周全的工具。
但他和他之间有不可避免的一战,我会作为柏望帝君手里的一把利刃刺向冬煜,为了柏望帝君而拼了命地置冬煜于死地,我将永远无法得知这辈子唯一会爱我入髓并教我自爱的人是敌国国君。
我本就是大寮人,这件事冬煜都调查得出来,柏望帝君竟会不知道?
他真是有一颗好狠的心!
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人生重来,你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没有什么该与不该,这都是命运,不论是爱他还是恨你,谁也抵抗不了命运的安排。
元宵赏灯之夜,柏望帝君第一次将我带到众妃面前。
我被安排坐在他身旁,这是王后才能够享受的尊贵。
众妃对我侧目,但无一人胆敢多舌。
我仍旧是柏望帝君的一条狗,以前是在暗夜走行走的猎狗,当下是一条备受“恩泽”的宠物狗。
她们大概很艳羡我。
“妹妹还真是恃宠而骄,做出这么一副清高的样子,难道帝君喜欢冷美人?”
当柏望帝君因事而离开我的短暂空隙,一位身着霓裳羽衣的妃子侧列到我身旁。
我似乎看到了她因求宠不得而垂落的尾巴,我可怜她。
恃宠?
宠爱也算是爱吗?
我真的可怜她。
花灯被妃子们的盈盈细手放在池河中,随水流向远方蜿蜒浮动。
夜间漆黑的池河倒映着花灯摇曳的烛光,倒映着内廷通明的灯火,仿若缥缈的天宫。
我一时看得出了神。
妃子们娇笑的声音在耳畔此起彼伏,她们在较量谁的花灯漂得远。当花灯漂到足够远以至看不清的地方时,她们便闭目祈愿,樱唇喃喃。
不难猜出,她们的愿望里一定有柏望帝君,一定有“宠爱”这样的字眼。
这些花灯和这些妃子们好像,被裹挟在不可抗拒的流水之中,向前方漂行、漂行,尽管不知终点。
似乎只有我原地不动,被夹杂在过往的缝隙中,灵魂一点点被抽空。
我也闭目祈愿,祈愿老天可怜可怜我,告诉我还有什么轻生的办法是我没能想到的、没有尝试的?祈愿老天给我一点启示、点拨,让我顺遂死去,说不定我还追得上冬煜帝君的英灵。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柏望帝君看似圣朗的面容。
仿佛遭到了上天的戏弄,我心底不由地闪过一丝厌恨,既是厌恨上天,也是厌恨柏望帝君,于是我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
一定是这个细微的举动刺痛了柏望帝君,当晚,他再次撕去帝君那副在子民面前尊尚无瑕的伪装,一次又一次地糟蹋我、蹂躏我。
到底还有什么轻生的办法是我没能想到的、没有尝试的?
告诉我。
告诉我。
如果不能死,那就要活出一点价值——
无论如何,我都要将柏望帝君杀掉,以慰大寮子民和冬煜的在天之灵。
柏望帝君抹杀了大寮的一切,而我是这世间唯一记得那些温暖故事的人。在杀死他之前,我终于可以不用浑浑噩噩地活着了,我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为大寮立册,将这些故事传下去。大寮不是北梁史书中那个下等卑劣的民族,它是一个英雄民族,它曾有一位英雄君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