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雁归(信白)》方辰子

23、第 23 章

　　韩信看着面前被自己埋在记忆深处的小路，不置一言，向前走去。

　　快到了……那方戏台。

　　韩信轻轻地顿了一下，而后有些无奈地默默叹气，就算自己再不肯承认，这条路他也始终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他清晰的知道这里到那方戏台的距离——哪怕是要走几步路都记得一清二楚。

　　韩信猫着腰，走到记忆中的位置，影藏在那一簇低矮的树丛中——也就这个时候他身形还未长开的时候能够躲在这样简单的隐蔽物中，也就这个时候他会选择这么简陋的地方偷看了。

　　他暗地嘲笑过去的自己，而后抬眼望去。

　　依旧是一眼万年，无论多少年过去，他在自己心中的记忆永远不会泛黄褪去。

　　只是幻境而已。

　　只是幻境。

　　他时刻提醒着自己。

　　在他的面前，他引以为傲的理智与冷静永远没办法保持。

　　那一纸婚书也不过是那天他极度亢奋下的产物，只想到了他当时的女子身份，想要将他留在身边最好的办法便是婚姻，现在想想却也是十分不妥，却又偏偏被当时来串门的张良看见了，

　　是真是假，在他那里都要是真的。

　　无论是那荒唐的婚礼上的重逢还是现在的记忆回显，他就像是失了魂魄，丧失了所有理智那样。

　　后来，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选择主动请缨远赴边疆——虽然也有一部分的时运所致，不得已而为之，但是他没办法否认李白这个人对他的影响之大远超他人想象，也超出了他能够控制的界限。

　　面对李白明里暗里的试探……啊，不，是摆明了的试探，他也是当作不曾看见不曾听闻。

　　韩信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明明知道他可能会做些什么，但是不能宣之于口，偏偏又是与君上相对立。

　　只有选择逃避。

　　他有些不像自己了。

　　就连刘邦那个家伙心大到没边的人都能看出来。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考量吧。

　　他李白不是个会主动掺合政治军事的人，或许……

　　我这是把我这辈子的犹豫都用在太白一个人身上了。韩信苦笑。

　　忽然，那飘渺的歌声一转，嘹亮而高亢。将韩信的注意力又拉回去了——在脑子里认为这个李白是假的之后，他还是觉得记忆中那个真实的李白更吸引他。

　　不过，在他记忆里，青莲从未在他面前唱过这段戏……

　　韩信微微皱眉，屏息收声，抬眼望去。

　　那个人是曾经的着装——月白衣衫，暗红玄纹——是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

　　一柄普通的开锋铁剑，在他手中运转自如，舞出了道道虚影——曾经的他不曾拥有这般眼力，但是现在的韩信能够直观的看见李白的天赋究竟有多惊人——不过如此岁数，这初学者一般的剑招却已经有了日后他曾窥得一观的风采。

　　韩信忽然有些失笑，现在来看，到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一直看得出来太白的家境和出生定是极好的，自己竟然不曾有半点顾虑——太白也是，不曾因地位身份对自己有过偏见和青睐。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同过去的自己一样，但是他是实际上还是那个十年风雨打磨之后的韩信。以他现在的脚力，比记忆中的自己足足早到了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自己可以听太白唱半个小时？韩信一直对面前的世界没有半点感官，他清楚这只是个幻境——再真实，他也还是幻境，过去的终究离去，无法改变——只留下遍地的狼藉和幸存者满心的痛苦迷茫。

　　不过，要是能够听一听自己从不曾听过的太白所唱的戏曲的话，好像这种只能消磨人们意志的东西也十分令人感兴趣了。

　　韩信默默地注视着台上的人，看着他的步履，听着他清朗的声音。

　　白衣仙身子轻盈，脚步微移，纯白似雪的衣摆豁然散开，暗红色的玄纹在这一刻似乎拥有了生命，带着炙热的温度剧烈跳动。

　　他像是在火焰上盛开的一朵青莲，奇异又不可思议。

　　脚步不停，上半身随手中的剑而动，一朵又一朵绚烂璀璨的青白色剑花凝聚又消散。

　　忽然，韩信瞳孔猛地一缩，前方不远处的人就在刚刚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明明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他身上，为什么还是会毫无先兆的突然消失……

　　就像……当年那样不见。

　　不管如何，这个地方的核心应当就是在哪个假的李白身上，要先将他找到……韩信眼中闪过一瞬寒光，一双眼眸如同鹰隼巡视周围。

　　突然，他停了下来，似有所感，右手却悄悄地搭上了腰间的剑柄。

　　“你是谁？”清脆温润的少年音响起，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但在那一瞬间，他依旧恍惚了一下。

　　恍若隔世，他的声音像是击破了时间的阻隔，跨越了十年。

　　“你似乎看上去有些心情不好？”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带着一点疑惑。

　　韩信侧过头去，沉默不言。

　　“你为什么不理我？明明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他重复着记忆中的过往，话语字字不漏。

　　韩信眼底一片晦涩，在无人可见的地方，一道又一道血红色的纹路又再次缓慢地爬上了他的眼球，将他的神志一点点的蚕食，将他渐渐地拖向一个无边地狱。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一片血色——遍地的残骸，断裂的城墙，火焰燃起的焰墙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哗——”树梢剧烈晃动的声音将他惊醒。

　　一个瘦削的白色身影闪到眼前，他的动作急切带着丁点儿的忧虑，伸出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掌在韩信面前晃了晃。

　　“你没事吧？”少年语气急切。

　　韩信思绪依旧混乱，但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飘过一点清明——即使面前的李白并非本人，只是一个拥有他面貌声音的虚影，对他而言，也是在他陷入梦魇中时的一道良药。

　　他清楚的明白个中缘由，他选择了放任。

　　他知道自己的梦魇心魔是那段血色的回忆，是那灰色的过往记忆，但在这段回忆中，偏偏有那么一个人成了他整个世界中唯一的光亮。

　　那不是可以刺破的夺目曜日，而是安静迷人但永远在暗夜中高悬天穹的明月。

　　当他在黑夜中迷茫，只要他抬头，他就能看见那轮明月，高洁无暇，无法被摧毁——那是李白本人的品质，也是从前的他不曾拥有的。

　　韩信缓缓转过头来，对上了那双明亮的碧绿色猫眼。

　　“你怎么了？看上去状态很差啊。”少年见他回看过来松了口气，但在看到他眼中可怖的现象时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不由自主的为他担忧。

　　韩信像是个缺少润滑的机器人，以一个反应极为漫长的状态回应，他张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我没事。”

　　他像是个干涸已久的旅人，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绿洲，紧紧地盯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挠了挠头，“可是……”你这副样子也不是看上去没事的人啊。

　　韩信不等他说出口，便语气温和地打断他，“鄙人真的没有什么事，不过是近日不曾好生歇息，而今这副模样唐突了您，实在是让鄙人深感愧疚。”这么说着，韩信按在剑柄上的手缓缓加力，凹凸不平的粗砾表面带来尖锐的刺痛，以此来克制自己。

　　他眼中的血色渐渐淡化，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红色，笼罩在他的蓝眸上，叠加成鬼魅的紫色光泽。

　　少年点点头，“那就好，不过这位仁兄，身体也很重要啊……”话到一半，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碧色眼睛瞪的滚圆，哼哼唧唧地说，“你怎么……怎么……这样称呼我？都是同辈人，怎地还用敬称……”

　　他说着说着，红了脸，白晢的脸颊上一层浅淡的绯红实在是显眼。

　　韩信看着他，沉默不言。

　　既然这是以我过往建立的幻境，那么作为核心的定然不是我的哥哥就是青莲了。

　　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所知晓的太少太少，甚至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这是个幻境……这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的不像是个幻境，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

　　但偏偏它又限制了我的部分行动。

　　猜不到……

　　那就顺着它所预设的道路——我过往的回忆走走看，看看会发生什么。

　　思绪渐渐收回，韩信看着面前的人，好似抱歉模样，微微侧头抬手指了指他，“您的头发……散了，需不需要我帮您……打理好？”

　　少年抬眸白了一眼他，脸上飞红还未散去，这一眼实际毫无半点杀伤力，反倒显得他更加娇憨。“不要再用敬称了！叫我青莲就好！”

　　“至于……头发嘛，就当做是你刚刚那个模样吓着我的补偿好了。”他说着，有些烦恼地拽了拽已经彻底散乱的长发。

　　“我姓韩，单名信。”韩信依旧侧着头，像是不敢直视他。

　　青莲看见他这副模样，自己也不害羞了，反而去笑韩信，“韩，信。怎么一直侧着头呢？不是要给我束发的吗？”

　　“嗯……”

　　当韩信接过那一道淡青色绸缎，双手碰上那柔顺的黑色长发后，尽管非他所愿，但是过往的种种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

　　他垂下眼眸，稠密的睫毛微微颤动，挡住了他那双有些诡异的瞳孔，也掩住了他此刻的内心波动。

　　他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韩信看着面前被他好生对待的发型，轻声说道，“青莲……已经好了。”

　　青莲早就已经坐不住了，听见他这话，顿时像活了过来一样，左晃晃右蹦蹦。

　　“诶，信，你的这个手艺真的很好。”青莲有些惊喜，“这比我自己动手扎的好多了……”

　　“而且啊！我发现你好像比我高诶！”青莲一脸惊讶。

　　韩信看着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消散的一干二净，带着最纯净的温和。

　　听着他嘴里的念叨，回忆里他所说的和面前这个幻影的话语逐渐重合。

　　韩信依旧含笑，不动声色地将脑海中的回忆尽数压下——现在可不能让过往的回忆干扰了我的观察啊，毕竟只要是假的，总会有区别的……尤其是现在的这个我可和小时候的我完全不同啊。

　　那看看在这样的前提下，这个近乎真实的世界会演变出怎样的结果来。

　　我所期待的，最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