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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鲛人泪【be】 ...

  •   明珠赶海回来时,渔船刚刚靠岸。
      “爹,”明珠放下背篓,里面是活蹦乱跳的虾蟹,她绕过围观的人堆小跑到父亲跟前,“你终于回来了。”
      付老爹黑着脸不作声。
      他身后是一片空荡荡的渔网,其他的渔民跟着下了自家的船,男男女女,皆是高高卷起湿透了的衣袖裤脚,暴露出四肢新鲜的伤口,一道道红粉相间水汪汪的,在黑而干枯的皮肤上交错。
      明珠取下房檐下晾着的半条鱼蒸了,待蟹吐了沙,去腮和虾米一起炖煮。
      她点上油灯时,海水涨了最后一波潮,沙滩上一串凌乱的脚印被抹平,海边最远处的绛紫色云彻底暗下去。
      “明珠,不必等爹爹,你尽着先吃。”
      付老爹掏出水烟在门槛上磕了磕。
      他的渔网和篓子都是空的,接连数日一无所获,随行的其他人亦是如此。

      明珠日日早起给父亲烘好玉米饼,望着他和乡亲们满面红光出海,再在数天后灰头土脸带着一身新鲜的伤被海水推回来,她不识字,数不清伴随着东升西落而付之东流的企盼具体重复了多少回。

      她和留在村里的女人孩子一齐数着屋檐下晒干的鱼和筛子里的海虹过日子,明明春夏之交海货养膘纷纷浮到近海的好时候,她却许久没看到那张海腥味的网里有鲜亮的鱼鳞。

      “爹爹,你去哪儿?”
      “爹去拜拜海神娘娘,明珠,早点休息吧。”
      明珠捧着灯烛给他照亮,阿爹已经佝偻着背一脚踏进黑夜里,留下一屋子海腥气和烟熏味。

      银月如勾,他听到草里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下脚步,黑暗中钻出一个矮胖的身影。
      “嗬哟,付老爹,这么晚了,往何处去喂?”矮胖人称大石,嬉皮笑脸地打招呼,见对方手里端着银碗,狡黠的眼珠转了转,“这是去拜娘娘?”
      付老爹应了声,自顾自往前走。
      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聚了好大一群人,在黑夜里一言不发地齐挤坐着,听见脚步声,视线齐刷刷地转向他。
      “付老爹,这都两月有余了,咱们这天天风里来雨里去,一走就是在海上漂十天八天,连条鲛人尾巴都未见着,您得给个说法,我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呢?”黑压压的人堆里冒出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
      付老爹踩着石阶登上正中央的土台,点了十六柱香依次插进石桌上的孔洞里,香火汇成了一尾鱼,鱼眼睛处的火星突突跳动。
      “乡里乡亲的,谁都没见过鲛人,咱都当个传说听听罢了,谁敢当真啊?”脸与颈部带着血痂的女人开口说道。
      鱼眼处的火越烧越旺,照亮了坐在祭台下人的脸,他们露出的皮肤上多少带着几道疤痕。
      “大家说到底都是为了有口饭吃,真抓不着,咱像以前那般,日子也能过,您说呢。”
      “对啊,难不成那位林大人真见过活的鲛人不成?”
      “是不是皇上下的圣旨还不一定呢,没准是那贪官成心为难咱们,变着法儿多征点粮税。”
      “在理,这几年陆续换了好几任刺史,可没少玩这些把戏。”
      ……
      付老爹缄口不言,摆上祭祀的龟甲与鹿首,切下一小块鱼脂放进银碗里,窃窃私语的人堆霎时鸦雀无声,他将碗架在鱼嘴的香火处,倏地燃起一尺高的火焰,映红了身后巍然耸立的海神石像,照亮了底下人群一色虔诚的神情。

      今晚风大得过分,明珠穿上蓑衣,戴着斗笠,用手悉心护着提灯出门。
      刚走出小院,纸灯罩啪嗒落在地上,灯油撒了一地。
      明珠熟悉这段路,闭上眼都能走得顺,她爬到五足驴树顶上,远远地望见一簇鲜亮的火,急忙溜下山坡,朝火光的方向飞奔而去。
      空地上的人齐刷刷地跪着,只听到摇动的鱼骨铃铃作响。
      一声炸雷之后,雨水噼里啪啦地倒下来,明珠躲在草里搂紧蓑衣,胸口隐隐作痛。
      隔着厚厚的雨幕,祭台上的火仍没有要熄的意思,越烧越旺,照亮了四围的草木。

      “海神娘娘息怒!”
      “娘娘,近年风浪不太平,乡亲们提心吊胆,出海都抱着必死的心,请您在天有灵保佑子民,给指一条明路吧!”
      “娘娘请慷慨显灵,庇佑苍生百姓!”
      ……
      “天地神灵,恭嗣于此——”明珠听出这是阿爹的声音,对着天呼喊,每个字的尾音都带着诡异的旋律,和平时抽着水烟的沙哑判若两人。
      银碗里的鱼脂烧熔成透明状,付老爹将火嫁接到神像手里的鱼骨铃一响,叩首跪拜的人纷纷伏下身不动。

      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等空地上的人全散去了,明珠才起身走到祭台前。
      夜已深,乌云尚存,十六柱香已全部燃尽。
      十尺有余的海神石像在黑暗中俯视着她,明珠入魔似的站定不动,仰头与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庞对视,心中竟生出一丝无端的恐惧。

      “明珠!”
      付老爹踩着地上积聚的水潭,湿透了的衣裤又溅上泥星子,“谁教你来这里的,快回去。”说罢,不由分说地拽起她的袖子快步离开。
      “你怎么敢站在祭台上直视海神娘娘,这可是大罪,要被其他人看见……”
      明珠听出他语气里的愠怒,然而她却顾不得自辩,难以自控地频频回头望向神像,直到它被草木的影子吞没。

      “爹,我要跟你出海。”
      “明珠,莫要胡闹。”付老爹仿佛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顾不得换掉浸透雨水的外衣,大步流星地冲到她面前。
      “我要跟你去,明日你们走我就走,”明珠摘下斗笠,心跳得像是要把呼出的气流堵住,语气却无比坚定,“爹,你们真的是为了抓鲛人吗?”
      “这与你无关,明珠,”付老爹一拍桌子,“出海太危险了,连打渔我都舍不得你去,更何况要去那么远的黑水里。”
      “我不怕,我是你的女儿,别人问起来说我至今没有出过渔,多丢人啊。”
      “明珠,你都十五岁了,爹不指望你学什么大家闺秀礼仪,可你也不能像蛮小子那样顽劣,”付老爹知晓自己女儿说一不二的性子,“等抓到了鲛人,我再带你出海学打鱼。”
      他叹了口闷气,接连咳了数声,望着满脸不服气的女儿,搬出了最后一招:
      “明珠,你忘了你娘是怎么死掉的吗?”

      翌日天不亮时,辗转一夜未眠的明珠空着手跑到海边,海水正在退潮,踩着砂砾爬到露出的岩石上坐着。
      明珠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里一队渔船又慢悠悠地远去。

      娘走的时候明珠只有六七岁,对她的印象都是片段式的。
      娘在这块石头上为渔船点灯,明珠在窗子里能看到一点光,也就看到了她的背影,雷打不动地目送渔船队离去、归来。

      “明珠,你爹出事了,阿娘去找他回来。”
      明珠站在门边,目送娘穿着蓑衣,撑起一柄油纸伞,提起灯笼,冒着大雨出门。
      “篓子里有虾干和饼子,等娘回来给你做鱼生。”
      明珠没有等到鱼生,也没等到阿娘。三天后,爹进家门时拿着一柄断了伞骨的油纸伞,在屋檐下挂了白灯笼,明珠没有问娘上哪儿去了,她直觉地知道娘永远不会回来了。

      “明珠——”
      满来提着草鞋淌着海水走近,她是打算早起刈点草修房顶的,远远地看到海水快涨潮了明珠还坐在石头上不动,慌得连手上的镰刀都忘了扔哪儿去了。
      “在那儿做什么,小心被海水淹了。”

      阿爹走后,明珠一连数日都坐在石头上等待船队,就像阿娘曾经那样。
      满来咕咕哝哝地蹲下来摸镰刀,要是被娘发现镰刀丢了,她得挨顿好打。
      “满来,你说,海里真有鲛吗?”明月背着手,看满来像侠士拭剑那般揪着衣角擦镰刀。
      “鲛?什么鲛?”
      “鲛人啊,上半身为人,下半身是鱼的。”

      明珠记得爹跟她说过,鲛人天性凶残,喜群居,食鱼为生,垂涎人肉,渔人驶入它们的领地,会被它们制造的烟雾迷了路,然后鲛人会围聚着掀翻渔船,将人生吞活剥。

      “鲛人双目里流的不是眼泪,而是一种形似珍珠、比珍珠更有光泽的珠子,”付老爹煞有介事地说,“垂死之人服用此珠可治百病,常人若佩戴此珠,可长命百岁,永不衰老。”
      “爹,此言当真?”明珠顿时没了困意,瞪大眼睛。
      “那当然,否则那彭祖是如何活到八百岁的?”
      “彭祖是何人?”
      ……

      满来终于摸到了沾满泥水的镰刀,兴冲冲地开始刈茅草,刀刃铮铮。
      “我娘说有的,还说海神庙里就有一截鲛人的骨头,已经存了上百年,不过她不让我去看,说冲撞了海神娘娘会遭报应,”满来眼睛一亮,“明珠,你想不想去瞧瞧?我才不信海神像我娘说的那样小心眼儿呢。”

      海神娘娘庙的大门落了锁,满来拉着明珠从院子的矮墙里翻进去。
      “明珠?”
      明珠回头望了眼屹立在不远处的石像,咽了咽唾沫。
      “满来,咱不进去了。”爹还在外头,万一真遭了大风大浪……明珠退缩了。
      “那行,我拿出来给你瞧。”
      “满来!”
      满来像是找到了壮胆的由头,做什么都是一鼓作气的,明珠自小和她一起长大,从未见她如今日这般冲动到不计后果。
      明珠蹲在围墙外左等右等,吃了随身带的饼子,直到日头正盛过了正午,始终不见满来的人影。

      “满来,我回去了。”
      她朝庙内喊了声,无人回应,自顾自地走回海边,替满来刈完剩下的半框茅草,然后拎着鱼竿去浅海钓些小鱼小虾。

      明珠守到天黑,满来娘过来收了草筐,顺走了她竹篓里一只肥蟹。
      “满来这死丫头,今儿个进娘娘庙东摸西看被看寺的抓了个正着,”满来娘啐了口唾沫,“她爹好不易打来的黄鱼拿去给娘娘赎罪了。”
      “满来她人呢?”
      “还在家门口跪着呢,”满来娘叉着腰,“还是咱们明珠乖巧,难怪你爹舍不得给你说亲事,满来要有你一半听话,我还至于天天跟在身后催她做事?”

      明珠缩在小马扎上,天从东边的海上开始擦黑,又是一日过去,阿爹的船依旧没有消息。
      她收杆起身,一晃神,没过小腿的海水颜色渐渐暗了下去。她误以为是错觉,定睛一瞧,才发现透明的水已然成了漆黑的墨色,小腿像是被水截断了,脚边竹篓里泡在海水中的鱼虾开始没了命地挣扎。
      明珠心下大骇,急忙跑回岸边,踏在沙岸上的腿脚生疼,她低头,泡了海水的小腿和脚背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一寸左右的长条状伤痕,她揉了揉双眼,再看向海水,它又恢复了宁静平和的透明状,若不是腿上还在渗血,她定然会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明珠没了赶海的心思,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不时回头看向海面,它维持着该有的状貌,没有再出现黑水。

      “明珠,明珠——”
      听到满来的呼喊,躺在床上的明珠才从惊惶里回过神,她竟带着疑惑睡了过去,错过了晚餐,一直睡到明月高悬。
      满来推开门扑到她面前,把她的胳膊攥得生疼。
      “快去看!你爹抓了只鲛人回来,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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