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逢春》余弦定理

38、第 38 章

　　言黎勒住马，偏头望向右侧的小院。

　　院落修缮的很简朴，但从院门到栅栏中生机勃勃长着的的小花小草都可以看出主人在竭尽所能给生活带来快乐和意义。悬着的幌子也很干净，即使主人这么久没有回来也依旧没沾上多少尘土。

　　她带着谭心苇下了马，走到院门处低头看着脚下歪歪扭扭写着“健康堂”的木板，接过温知行递来的芦苇花，将它轻轻放到了木板旁，

　　巴小红，原来你和你母亲一直在过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么……

　　“可以进去看看吗？”言黎将目光落到在门框上挂着的葫芦上，“我是……我是小红的朋友，我来……替她看看家里。”

　　谭心菱的神色变化了几瞬，半晌，她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递给谭心苇，弯腰叮嘱道，“去找她们玩吧，天黑之前就回来，别闯祸，我在家里等你。”

　　“好！阿姐！”谭心苇连忙攥着钱猛点头，转过身欢快地跑了。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谭心菱收回视线，忽然问了一句：“她真的死了吗？”

　　言黎讶异了一瞬，随即“嗯”了声，低低道：“在我面前。”

　　“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推开了健康堂的门。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将院内的景象展现给了三人。

　　“走吧。”

　　说完，谭心菱就先一步走进了院落。言黎和温知行对视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

　　“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巴娘子曾救过我和芦苇的命，我一直都很感激她们，”谭心菱摸着用竹子搭成的葡萄架，面上终于闪过一丝她这个年龄在提到已逝之人的脆弱，“小时候，我和芦苇曾得过一场很重的风寒。那时我也才比芦苇现在这个年纪大一些，而芦苇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小孩子体弱，一生病就面临着早夭的风险。阿娘阿爹找来郎中，多贵的药都咬牙买了煎了喝了，一碗碗的灌下去也不管用，所以我们就只能一天天的熬，熬着等死，熬着咽气。后来，巴娘子就宛如一个神仙般出现在了这里。她进门摸了摸我和芦苇的脉，立刻就说不碍事，有她在，不会让我们两人死。后来，巴娘子甚至直接住到了家里，一针针的将我们从阎罗地府拉了回来，却一点诊金都没有收。”

　　“后来阿娘阿爹不在了，家中只剩下我和芦苇，巴娘子更是有事没事就让小红到家里来叫我们过去吃饭，小红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谭心菱哀叹道，“她们真的是好人，可怎会就这样没了呢？小红之前拜托我给她绣的帕子我早就绣完了，但再也没有机会给她了。”

　　说完，她转过身伏在了葡萄架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言黎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谭心菱颤抖的脊背。

　　“谭姑娘，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温知行也凑了过来，“逝者已矣，我相信巴娘子和小红姑娘也会希望你好好的。”

　　“我们都没有告诉小孩子们巴娘子和小红姑娘已经不在了的事，”谭心菱抹抹眼泪，轻声道，“巴娘子可以说是看着芦苇这一帮小孩长大的，小红姑娘也是，我们怕她们听了心里难过，所以就只说她们母女‘不在芦苇乡’了。等长大一些了，可以接受死这个概念后，再告诉她们吧。”

　　言黎看了一眼温知行，立刻追问：“你们又是怎么知道巴娘子和巴小红不在了？是谁告诉你们的？还是哪里传信过来的？”

　　谭心菱的脸上浮现起思索神色，缓缓道：“是……那一天的下午。”

　　原来就在巴小红跳崖的第二天，就有五六个人带着两个大箱子来到了健康堂门口。谭家离健康堂很近，谭心菱又要起早种地干活，所以她们刚将牛车停下，她循着声音就从门口跑了出去。

　　谭心菱迫不及待想要揪着巴小红的领子问问她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边跑，边又忍不住的在心里幻想巴小红会是什么个什么答案？柔声笑笑？还是细细解释？心脏怦怦跳的越来越快，谭心菱几乎都快飞起来了。

　　总之，不论如何，她都一定要狠狠的——

　　思绪戛然而止，谭心菱呆呆的站在路口，茫然望着那一群人。她们其中，没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并不是巴娘子和巴小红回来了。无论多么细致的一个个去看，还是从身形轮廓，都没有。

　　她慢慢的蹭过去，问：“你们……是来健康堂看病的吗？两个大夫现在都不在，她们出去了。”

　　其中那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人穿着一件黛绿色窄袖长袍，头发梳成一个像蛇盘踞在头顶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玉簪，气质很不一般。她看了看谭心菱，声音很温和：“你就是谭姑娘吧？”

　　女人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谭心菱巴如清和巴小红已经不在了的事，又示意了一下身后牛车上的箱子，“我们是巴娘子的朋友，这里面都是收集到的一些宋娘子和小红姑娘的日常用品，逝者已矣，我们就想着给两位娘子做一个衣冠冢纪念一下。不知谭姑娘可愿意引我们进去？”

　　谭心菱一开始并不信，甚至还很警惕的向后退了一步，“什么死了？她们不可能死。你们是什么人？我喊一声可就有很多人出来帮忙，你们别想干坏事。”

　　领头的女人也不恼，只耸了耸肩，提出让谭心菱自己打开木箱看看。而剩下的那些人也极听女人的话，立刻就哗啦一声散开了。

　　是神是鬼，总要看看究竟是什么！

　　她紧紧握着拳头走到牛车旁边，一口气掀开了那两个箱子。

　　箱子里，装着的真的是巴娘子和巴小红从不离身的针灸包，还有一些其他的衣服饰品，也都是二人曾在她面前穿过用过的。

　　不，不，谭心菱在心里对自己道，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人见财起意杀了巴娘子和巴小红，又看出她们二人是医师，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到健康堂继续窃取钱财？！

　　她悄悄环视了一圈，发现这些人腰上好像都系着一块牌子。它们有的掩藏在了衣摆下，有的则就大大咧咧的亮在腰间，而那个领头的女人也有。

　　谭心菱眼一闭心一狠，想着大不了就突出重围跑上山去躲着，就算这些人再凶残，她这么些年的农活不是白干的，谭心菱有信心跑的比这几个人快。

　　她硬邦邦的问：“就算这些是真的，我又该怎么信你们不是强盗劫匪？”

　　话音刚落，领头的女人就噗嗤一声笑了，其余人也跟着稀稀拉拉的笑了两声。

　　“谭姑娘，我们要真是为了这医馆里的钱财来的劫匪强盗，早就直接一脚踹开大门闯进去了，还用得着在这征求你的意见？”女人这么一笑，眉眼就显得极为生动，“放心，我们真的不是坏人，就让我们进去吧，啊，好姑娘，听话。”

　　谭心菱还是不信：“你们没有直接一脚踹开大门闯进去是因为我听到声音就跑出来了，所以没来得及吧！”

　　女人耐心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我们呢？”

　　“你们不是说巴娘子和巴小红死了吗，告诉我她们在哪里死的，我去祭拜之后，自然就会相信了，”谭心菱挺直腰板，一字一句地说，“不然，我今天就算是死在这，也不会让你们迈入健康堂的门一步。”

　　“她们都死在了水云天山庄，”女人说，“巴娘子的尸首就埋在后山，小红姑娘是跳崖自尽，我们没有找到尸体。”

　　这时，谭心菱心中悚然一惊——巴小红离开前确实说过自己要去什么水云天山庄找巴娘子。若是真的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跳崖身亡？巴小红与谁是否有冤有仇？是否需要为她们讨回公道？！

　　谭心菱压抑着胸腔中猎猎燃烧起来的火焰，平静道：“既然她们都死了，又是谁告诉你们来这里的？”

　　“是巴娘子。”

　　“口说无凭，证据呢？”

　　“证据……还真没有，我们也是偶然在集市上遇到巴娘子，她亲口拜托我们的……”女人想了想，又回头看了一眼两个木箱，从善如流道，“不然这样吧谭姑娘，这些东西你确认过了是巴娘子和小红姑娘的对吧？我们也确实拿不出什么信件证物，你不信我们是应该的。既如此，我们也不进去了，就交由你把它们拿回医馆吧，这样可以吗？”

　　不进去就没有关系，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自己来解决。

　　谭心菱松下眉目，终于点了头，“好吧，那你们把东西放在门口。”

　　女人点点头，招呼着其他几个人把木箱从车上抬了下来。临走前，她又忽然转过头，冲着谭心菱道：“对了，谭姑娘，我还有一句话想要代小红姑娘转达。”

　　谭心菱看着其余的几个人纷纷爬上牛车，没有再守在健康堂门口的样子后，这才将目光重新对准女人，心里已隐隐有着预感：“什么话？”

　　“小红姑娘说，她从不后悔认识你这一遭，若是有来生，还要和你当朋友。”

　　说完，女人冲着谭心菱微微颔首，转身跳上牛车离开了。

　　慢慢的，她们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一阵风刮来，谭心菱却突然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她抬起手抹了把脸，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流了眼泪。

　　在巴小红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一封信寄回来，整个人杳无音讯的时候，谭心菱不是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已经遭难。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自己硬生生按了下去，巴小红不会死的，她们还约好以后要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呢，谭心菱无数次的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一定。

　　但那箱子中的针灸包是谭心菱亲手做的，上面还绣有她的一颗菱角补丁，那是有一次巴小红不慎把艾条放到针灸包上烫出来的窟窿。她针线不精缝不好，便百般央求自己帮她补好，谭心菱这才放下手里的农活，“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穿针引线，很快就打好了小小的补丁。

　　巴小红捧着针灸包，笑意盈盈，“菱角，你真好，谢谢。”

　　都能心大到烧了针灸包，指不定下次会不会把自己烫个窟窿！谭心菱哼了一声，威胁道：“下次再这么马虎，我就再也不给你缝了，顶着个大窟窿治病吧！”

　　巴小红笑吟吟凑过来抱她的胳膊，摇晃着手里的针灸包，“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保证！”

　　明媚阳光下，小小的图案反射着光芒。

　　那种形状的菱角图案，全天下只有她会绣。

　　那些人走后，谭心菱将木箱搬进健康堂，又拿过家里的锄头在后院掘了两个坑，将那些衣物、贴身物品放进去埋好，做了个简单的衣冠冢。巴小红的针灸包她没有一同埋进去，而是紧紧的握在了手里。

　　这是谭心菱对她们最后的念想了。

　　现在要定做墓碑已经有些迟了，她想了想，索性上山找了两块木头亲自刻上名字，然后郑重的插在了坟头。

　　至此，谭心菱真正接受了巴如清和巴小红已经离开的现实。直到今日言黎带来的消息，她终于能确认她们是真的不在了。

　　从回忆中抽离，谭心菱转过身，轻声道：“要去上柱香吗？”

　　站在衣冠冢的面前，言黎认真的鞠了三个躬，和温知行一起将手里的香插到了坟前，抬头看着逐渐向上盘旋的袅袅青烟。

　　你究竟为什么能那样决绝的舍弃性命呢？只是因为母亲死了，就要一起下去团聚吗？难道一个母亲会愿意看到自己正值大好年华的女儿自戕身亡？巴小红不会不知道这些，所以她死亡的一切才显得那么蹊跷古怪。

　　她死的太快也太迫切，就像是……有什么人在黑暗处让她“去死”一样，巴如清刚死，巴小红再没了亲人，孑然一身，按理来说没什么好被胁迫的……难道是谭心菱、谭心苇以及芦苇乡的一众村民？对，对……若是这样，那就通了，巴小红在芦苇乡长大，定不想看着这里血流满地、尸横遍野。

　　所以那些人就是用他们做威胁让巴小红不得不去死，也许甚至还有一个去死的最后期限，所以她等不到言黎回来便要跳崖身亡，也许巴小红等了她很久很久，那个香囊，应该也是想亲手交给她的吧。

　　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直到实在等不到了，直到马上就要到那个死亡的最后期限了，巴小红才从母亲的坟包前站起，走向崖边选择去死。临死前，她都没有忘记带上为言黎绣的香囊。

　　其实言黎决定来芦苇乡的第一个原因并不是什么“想要替巴小红看看家乡”，而是这个有极大可能的“不得已”。她之前夜夜睡不着，就会在房顶上一遍遍的盘算这些，想着想着，逻辑通了，言黎便启程出发。

　　有什么是在巴小红死前死后频繁出现的人或物品，这或许就是知道这个“不得已”的关键。若巴小红真的不是自己想要下去陪母亲，而是不得不去死，那么言黎也一定要为她讨回一个公道。好歹一起待过几个晚上，好歹一起解决了水云天的水鬼谜团，她想，她们应该也算是朋友了吧。

　　言黎盯着木牌上的“巴小红之墓”，忽地有灵光一闪，立马转头问道：“谭姑娘，你还记得那些人腰间的牌子长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