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逢春》余弦定理

32、第 32 章

　　刚下山的时候，言黎曾想过关于“死”的这个问题，不过很快她就将自己说服了。

　　不就是个死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行走江湖，死是一件多普通的事，言黎自诩是个很洒脱的侠客，可以无比顺畅的接受离开人世这件事情。

　　但现在，她接受不了巴小红的离开。

　　一连几天言黎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心里感觉烦乱得很，却不知该去何处诉说，只能一个人爬上房顶静静的看着月亮落下太阳升起，然后再趁着众人没起来时悄悄地潜回房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醒来。

　　这么持续了几天，是肖华最先发现了她的不对——这小鬼平时正常的时候一顿能吃十个胡饼再加若干配菜，但近日饭量却削减许多，只吃下四个便开始直愣愣的发呆。

　　臭小鬼是老古唯一留下的一根独苗苗，她去前还翻来覆去磨磨叽叽的拜托自己照顾言黎，并许了很多好东西……当时肖华见宝眼开，都已在床前笑纳，现在想赖也赖不掉了……要是让老古知道自己把她的宝贝徒儿照顾成这样，恐怕到了地下也是要挨砍挨揍的……

　　思及此，肖华打了个寒噤，从框里拿出厚厚一摞胡饼放到言黎碗里，慈祥含笑劝道：“吃啊，吃啊，多吃，孩子，多吃饭好。”

　　温知行刚要伸手去拿胡饼的动作一顿，直接在半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夹起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

　　“不吃了，我吃饱了，”言黎抬头看了肖华一眼，将胡饼放到温知行碗里，“你吃吧。”

　　说完，她把筷子一放，起身走了。

　　肖华哑然的看着言黎蔫头蔫脑的背影，心中大概明白她这一场不开心来源于哪里，却不知该如何去说。

　　小鬼的年纪摆在那，就算装的再成熟冷然也还是小孩子心性。她仗着自己武功高强，以为自己日日晚间奔波在房顶之上没人能发现的了，便肆无忌惮的日日起夜夜爬。但肖华一向觉浅，一旦头顶有任何响动都会惊醒过来。所以言黎睡不着了几天，肖华就也陪着醒了几天。

　　肖华知道言黎心肠其实软的很，那好好的小姑娘又是亲眼死在了她眼前，言黎怎么能接受得了。

　　言黎十四岁时，曾有一只小野鸟晕头晕脑的撞在了山门口掉到了地上，被正巧路过的她捡到带回了家，又是喂水又是搭窝，还郑重地将小野鸟命名为小虎。从那天之后，言黎每天除了练功夫就是围着小虎转，忙得不亦乐乎。

　　肖华偶然上山来，看到了珍惜的趴在树枝上的鸟窝前看小虎的言黎，便悄悄地和老古说了这事。野鸟养不活的，更何况又这么小，它们气性大，一直被人养着会自己把自己气死。到时候怎么办？她不又得哭一场？

　　女人懒懒倚靠在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肖华：“怎么办，要不你趁她不在悄悄把言小虎给放了？”

　　肖华啧了一声，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哪敢啊，这山上现在就咱们仨，想怀疑都怀疑不到别人那去。臭小鬼要知道是我把她的宝贝小鸟给放走了，非得把我身上的骨头拆出来重装一遍再塞回去泄愤。”

　　“我们家小梨子有这么残暴吗？”女人听完，顿时按着把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堂堂肖神医就怕她怕成这样？不至于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肖华恨恨的看了女人一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脾气！一言不合抡起刀就干，谁敢惹她？！！！”

　　她用力向嘴里倒了口茶水，往日之事霎时浮现在眼前。肖华顿了顿，忍不住怨声道：“本来我看着是个当大夫的好苗子，沉得下气，心很稳，以后继承我的衣钵多好，安安稳稳当个江湖神医，钱挣得也多，还安全。结果临了临了，竟让你给抢了！还有那个谁和那个谁，本来都眼巴巴的等着把她接走收成徒儿，你倒好，闷声发大财！可恨可恨！”

　　“江湖人的事，能叫抢么？”女人撇着嘴摊了摊手，“再说，明明是小梨子自己选的我好吧？我可没抢。”

　　“要不是你当初在那山尖尖上舞了一次刀——”说着，肖华向上一指，一字一顿道，“小鬼能看得上你？！！哼！还说不是抢，你兀自暗戳戳的把她的心勾走了，我们就只能落着个屁了！”

　　女人嘻嘻哈哈的笑了半天，旋即又正色道：“总之，小虎这事你别管。要是那小鸟儿能撑过半年，我便把它接过来养着，保准它颐养天年。若是半年内死了，那就算让梨子对生命有个教训，也长个心眼，知道什么该救什么不该救。万事万物都有其生存之法，这是我们谁也没办法交给她的，得靠梨子自己去体会领悟。”

　　“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谁说的过你？”肖华哼了声，摆摆手，“行吧行吧，那就按你说的这么办。”

　　遗憾的是，小虎最后还是没有撑过半年。

　　它安静的在言黎手中咽了气时，肖华二人就躲在不远处的树后瞧着。

　　原以为她会大哭一场，但言黎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神色平静的在鸟窝所在的那棵树下挖了个坑将小虎埋了，然后便走进了屋里。

　　肖华那时也是如现在一般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压低声音问道：“她怎么啦？”

　　“她心里不好受，”站在一旁的女人道，“难过得厉害。”

　　思绪回笼，肖华看了一眼毫无所察闷头吃饼的温知行，悄悄撇了撇嘴，也跟着放下了筷子，“我也不吃了，小郎君慢慢吃。”

　　他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只得含糊的“唔”了一声。

　　离开水云天山庄前的最后一晚，言黎带着从慕容文心那里讨来的酒再次悄无声息的蹿上了房顶。

　　她的手才刚扒到正脊，手背就忽然就被扇子敲了一下。言黎没意料到这种情况，直接脚下一蹬就敏捷的翻了上来，同时拔出——

　　“怎么是你啊？”她忿忿的将匕首收进怀里，咕咚一声在肖华身边坐下，“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在这看什么风景呢？”

　　肖华用折扇轻轻一点言黎，“小鬼，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这么多天你都不睡觉，就算是个铁人都熬不住吧？”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了一瞬，但很快就想起了肖华的睡觉习惯，自知已经暴露，便将酒壶放到一边，仰着头闷声道，“也没什么，就是有点……我也说不好，就和之前小虎不在的时候差不多吧。”

　　“给你肖师父也来一口酒喝，”肖华冲着言黎道，“中午看你鬼鬼祟祟的跟着慕容庄主进了库房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原来是找人家要酒喝去了。水云天山庄的好酒早有耳闻，快快快，别藏私嘛。”

　　她将酒壶递给肖华，小声嘟囔：“什么肖师父……谁是你徒弟……”

　　“江湖上好多人都拿着好宝贝上赶着想来拜我为师，我都不带答应的，你倒好，变成我上赶着了，”肖华倒了一大口酒液进嘴，砸吧两口，又道，“果然好喝！明日离开的时候我一定要再找慕容文心要几壶。”

　　言黎哼了一声，伸手要抢，“你别都给我喝完了！”

　　肖华直接将手按在了她的脑门上向后推，努力阻挡言黎夺酒的动作，可惜还是没敌过她，被嗖的抢走了酒壶。

　　“尊老爱幼，尊老爱幼，懂不懂啊？！”肖华怒气冲冲地骂道，“臭小鬼！”

　　“抱歉呢，不懂。”言黎喝了一口酒，又抬起头看着头顶皎洁的月亮，“她死后，我曾去悬崖下找过，没有破碎的布料，也没有尸体，我想，没准是挂在了崖壁的那一处树枝上了吧。那样的死法，好像算不上有多体面。一想起她临死前对我说得那些话，我就觉得很难受。如果我早出发去找你一天，如果我们再早回来一天，是不是巴大夫就不会死，她也不会随着母亲而去了呢。”

　　缓了缓，她低声说：“明明也没有认识多久，但我觉得她好可怜，她才只比我大了一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就没有了。”

　　“这不怪你，小梨，”肖华用手摸了摸言黎的肚子，“你为了救那个与你素不相识的医师，千里迢迢跑来找我。你为了救那个姑娘，把身上摔得青青紫紫。你已经尽了你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了，剩下的，就算你用金箍棒把天都捅塌，也完不成。”

　　“就像当年的小虎，”她将目光缓缓上移，也跟着落到月亮上，“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这是万物自然的规律。你无法干预也无从干预，你能做的，只有最大尽好的你那一份力。做的成，便就是成，做不成，就是不成，就算你一百天、一辈子不睡觉也回不到过去。”

　　“就如当年你师傅说的那样，你可以在无力的时候颓丧，但却不能一直颓丧下去，”肖华说，“你要在颓丧后重振旗鼓、打起精神，继续大步的走下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在人生路上等着你。若你一直沉浸在情绪中，那你一辈子也不会拨云见日，一辈子不会见到柳暗花明。那些消逝了的人和物，也同样都希望你好好的走下去，因为她们都爱你。”

　　啪嗒。
　　啪嗒。

　　有两滴液体悄悄掉到屋脊上，又很快融进了瓦片中。在月光温润的照拂下，言黎垂着头，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臂弯当中。

　　不多时，她开口道：“她曾对我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去家乡看一看。其他的我什么也做不了，那我便替她弥补掉这个遗憾，让她轻轻松松的离开。”

　　“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我们小梨子是最棒的！”肖华大声赞扬着，鼓励的拍了拍言黎的肩膀，又轻松将她拿着的酒壶顺到了自己的手里。

　　“……”言黎沉默了两秒，最后还是忍住没有出手揍她。

　　澄莹的月光均匀从天上飘落，照拂着脚下的水云天山庄，也照拂着遥远的芦苇乡。

　　水波荡漾间，洁白的芦苇花轻轻晃动着。

　　=第二卷完=

　　第二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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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苇乡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