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乱》又灯

69、变天

　　作为烧烤店老板一起回派出所接受调查前，蒋杰告诫着两只愣住的小鬼：“有事报警，不要硬冲。”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被保护得太好，没有正式与人性的恶臭交过手，这是一件幸事。

　　蒋杰自然是想要帮少年们维护这份安宁。

　　不用着急长大。社会上的事，以后再慢慢教也不迟。

　　只要不走他的老路就好。

　　而蒋杰也早就改了道。他现在可是个好人，打打杀杀那套旧规矩，早就不适用了。

　　蒋杰目前信奉的真理很简单：恶人自有恶人磨，能不脏手别脏手。

　　他原本不想动手的。

　　可这条疯狗实在太吵了。

　　丢在门口影响生意，放狗进店恶心自己。

　　忍不了。

　　看着两双惆怅的眼睛，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面，蒋杰低声安慰道：“放心，你大哥我行走江湖多年，知道砸哪儿性价比高，死不了，最多赔他点医药费。”

　　“爽是爽了……”
　　镇定下来的蒋天新满脸苦相，为难道：“亲哥，这都见血了，万一被赖上了可咋整啊……还有，你啥时候回来啊，你会不会有事啊，你不能有事啊，这，这这这我没法和爹妈交代啊……当初，当初，他俩就差点没气死……”

　　蒋杰皱头一紧，不满地说：“喂喂，哥都快四十了，还要你爹妈管啊？”

　　蒋天新喃喃道：“话是怎么说……但是，但是……”

　　“哼哼唧唧的，咱姓蒋的咋能长成这样呢，你丢不丢人！”蒋杰嫌弃一笑，说：“哥是在保护自家员工，晓得不，这是优秀老板的职责所在。”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宋写，耐心道：“放心，没事的，去去就回。”

　　“杰哥……”
　　宋写满脸愧疚。

　　“被你妈骂了吧？”蒋杰笑着，用干净的手拍了拍少年的背，说：“行了，别丧了，给哥挺直腰杆做人。”

　　蒋杰又和跟出来的几名员工安排了几句，毕竟这一桶潲水倒在门前实在有碍观瞻，送菜也行免单也行，让他们一定把店内的客人招待好，别让今天的小插曲影响了日后的生意。

　　说完他便大大方方走了，头也不回地朝众人挥手致意。

　　是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

　　满地狼藉在夜色中被清扫干净。
　　宋写放下拖布时，肚子已经响破天了。他看了眼时间，想打包点食物继续回家等程易，却被蒋天新硬拖着在店里“随便”塞了顿饭。

　　大鱼大肉一盆接一盆地被抬上桌，看着蒋某那一脸谄媚的贼人嘴脸，宋写先发制人：“吃饭不要说话。”

　　“别啊～哥，给小弟说说呗，大概说说嘛，说说嘛～”
　　蒋天新的嘴角根本合不成一条直线，激动得噔噔直跺脚，震得地板都跟着抖了起来。
　　他好奇不已：“你真在上面啊？”

　　宋写在心里大骂了一声“草”。

　　“卧槽！刺激啊！！！”
　　蒋天新的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他百般讨好，做小伏低，动作麻利地给他宋哥夹了一块又一块的滋补羊肉，想要探听黑灯瞎火的后续剧情。

　　明明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全程单靠微表情瞎猜，这二百五却还一刻不停追问着：“然后呢？”

　　“然后呢？！”

　　“然后呢！！！”

　　……

　　宋写和蒋天新说了自己的顾虑。

　　他拿到杨大童的罪证后直接回了家，屋子里依旧空无一人。

　　宋写找许远川要了冯俊和及身边几位秘书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电话耐着性子拨过去。他将几个号码来回呼叫，一遍，一遍，又一遍。可这群陌生的数字不是正在占线，就是通话失败，永远无法顺利接通。

　　冰冷的提示音就像把尖刀悬在少年头顶，利刃只被一根细线拉扯，随时可能坠落在下个瞬间。

　　许远川让宋写不要担心，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工位座机无人接听是正常的。而冯俊和毕竟掌管着诺大的集团，或许会屏蔽陌生电话，他已经帮忙联系了。

　　宋写耐着性子等到了深夜。

　　可许远川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消息，以公司名义给洪宝集团秘书处的留言也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这并不寻常。

　　宋写不知道冯俊和在忙什么，竟会忙到一整晚都抽不出半点空闲来回应合作伙伴的来电，也没让手下替自己加个班。都是千万上亿的大单，总不该是这个态度。

　　但如果，这些消息来自想插手“家事”的外人，这份漠然就显得理所应当起来。

　　少年终于在夜色中冲出了家门。

　　有事报警。这也是他自小信奉的真理。

　　他已经因为冲动，惊慌，迟疑，在恍惚中错过了太多时间。

　　要抢回来。

　　一定要抢回来。

　　在值班民警询问疑似失踪人员与报案人是什么关系时，宋写脱口而出：是我男朋友。

　　他现在拥有足够的勇气。

　　他势必要与世俗偏见抗争到底，绝不退缩。

　　离开派出所后，宋写站在路边愣了很久。

　　程易的手机，电脑，以及所有身份证件都留在家里，这几日自然没有任何使用记录。民警让他先回去耐心等待，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

　　可宋写根本没办法静下来。

　　深夜三三两两的车辆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匆忙奔走在夜色之中，赶赴下一程相遇。

　　他们都有目的地。

　　少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跑。

　　他只能想一出是一出，把他哥可能会出现的地方都去一遍。

　　宋写找了市内所有医院的急诊区，在黑灯瞎火的洪宝集团外逗留了好一阵，又回到枫径里把曾经的上学路细细勘察了一圈，一直耗到太阳再次升起，才独自沿着闻烟巷跑回家。

　　屋子里依旧静得可怕。

　　或许是依赖程易久了，宋写不太习惯这个没有任何回应的家。

　　独自待在这个连一呼一吸的都被印刻得清晰无比的孤寂空间里，少年心底非常不踏实。

　　他已经整整两夜没合眼了。

　　可程易还没回家，他不敢睡。

　　此刻，宋写的大脑完全被恐惧支配，颤栗像海浪般席卷而来，淹没了仅有的困意。

　　他踉跄着起身，把沉重的沙发挪到了玄关处，堵在门口坐镇守家。

　　等程易回来，他要第一时间抱住这个失踪人口，好赖都要骂上几句！

　　怎么能不带手机出门？

　　怎么能连续两晚不归？

　　怎么能不报一声平安？

　　怎么能连一点点点消息都不舍得给他……

　　他不知道家里有人在等他吗？！

　　宋写环着双膝靠在沙发一角，难堪地低着头，用力抹掉眼角不断溢出的泪。再溢，再抹。很快红了一片。

　　他不是不够坚强。

　　他只是想他哥了。

　　宋写不断调整着呼吸，试图把这点没用的情绪生生咽下去。
　　他苦撑眼皮，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向过去所有与程易有交集的人说明了情况，拜托大家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与他联系，要命也赏。更是翻出了史蒂夫林从国内外寄来的所有卡片，把相同消息在不同号码上重复发送，只希望能尽快收到对方的答复。

　　一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要学会求救，还要学会祈祷。

　　宋写把能拜的神都拜了。

　　众神庇佑万物，总不会同凡夫俗子那般，充满傲慢与成见。

　　少年相信，神不会恶意拆散两个相爱的人。

　　神一定会把他哥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他祈祷着。

　　宋写熬了很久，很久，终于是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做了很多零散的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曾经的放学路。崇州的放学路。

　　道路两侧树影斑驳，是九月灿烂的夏天。

　　他在这里第一次遇见程易。

　　而后四季轮转，晴雨相间，两个小少年在题海中浮浮沉沉，一瞬间就长大了。

　　宋写试探着问：哥，你再不好好考试，就要和我成一对了。你想和我成一对吗？

　　程易和他摆了摆手，说：你再不认真学习，肯定考不上崇一，我都不知道要降多少分陪你。

　　宋写急了：不啊！哥！我可是年级第一！我现在成绩很好的！你别不理我！

　　程易说：好什么好，几科都凑不够三位数，天天垫底也不嫌丢人，还想不想上大学了？送你个生日礼物，回去给我认真学，好好迎接你的成人礼。

　　宋写看着自己那潦草的成绩单，只好撇着嘴接过礼盒。

　　打开后，眼前突然冒出一阵金光，一个拟人化的学习网站欣欣然蹦了出来，礼花碎渣溅了他一身。
　　宋写礼貌打了个招呼，对方就开始和他介绍起网站的功能图谱。
　　他边听边滚动屏幕，页面密密麻麻分布着各科题册，见过的，没见过的，数不胜数。全是未完成，全是待办事项……

　　“高考都结束了……还要学……”宋写趴在沙发上呢喃着。

　　下一秒，屏幕里的题册就突然变得具象起来，整齐排列在满墙的书架上。随着一阵飓风过境，那沉重的书架竟歪歪斜斜地朝他砸来。

　　宋写拔腿就跑，随后一个翻身踩了空，人也猛然惊醒。

　　梦里的怪异氛围瞬间消散。

　　少年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根本使不上劲，只好抓着扶手找支撑，一点一点坐起来。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面白墙，寻思片刻，很快回过神。

　　网站……

　　网站？！

　　网站！！！

　　对！程易送了他一个网站！

　　那可是他的十八岁成人礼，都还没来得及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今天都已经11号了！

　　那棵大树肯定长好了！！！

　　要看的，要看的，要看看他男朋友到底都说了什么悄悄话……

　　宋写立刻跑回卧室开电脑。

　　之前那棵树在手机里就放不全，他都是用电脑计算生长速度的。当初等加载时，页面图片看起来就非常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他哥到底写了什么有意思的小程序……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

　　老电脑进入了自动更新环节，还要再等几分钟。

　　宋写虽然没觉得饿，但还是拿起手机点了份外卖，试图填补早已疲惫反酸的胃。
　　他这些天完全是阴间作息，吃一餐，漏一餐，又爆一餐。也不知道本就娇贵的肠胃还能这样被他作践多久。

　　“阿嚏——”

　　窗外转了风，熬夜体虚的少年耐不住打了个喷嚏。

　　变天了。

　　泥土味很重，该是要下雨了。

　　他又不自觉多嗅了一阵……好像也忘记洗澡了，一件衣服穿了好些天，人是挺臭的……

　　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宋写想着。

　　接下来，他要先主动联系派出所，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在全国各行业都联网了，报案是最快的途径，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再者，他还可以再去求各位长辈帮忙，当天与会人员众多，总有合作方正在与冯俊和联系……不管怎样，他今天一定要见到程易。必须要见到程易。

　　电脑升级完成。

　　宋写点击早已放入收藏夹的网站，带着消失已久的笑意，准备迎接这份等候多时的生日惊喜。

　　在网站页面转圈的瞬间，留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响了。

　　宋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冲了过去。

　　电话来自市内的座机号码。

　　他没敢迟疑，直接按下了接听键，边听边走回房间。

　　几秒信号混乱的杂音过后，对面很快传来了声音。

　　是昨晚接待他的民警。

　　对方说，已经联系上了，人没事。

　　“我们上门的时候，他正在办公室里汇报工作呢，父子俩其乐融融的，什么事都没有。说是已经和你说清楚了，不是回了你一份生日礼物吗？那，既然分手了，就好聚好散吧，不要再打扰人家啦，小同学，否则就是扰乱公共秩序咯！”

　　宋写刚想反驳，视线就被电脑页面锁住了。

　　那棵熟悉的大树退化成了模糊的背景，主页只有一个白框，圈着一封信。

　　是一封分手信。

　　程易说，他撒谎了。他只是看宋写一个人向前走了太久，只是不忍心拒绝，只是想尝试。

　　但是，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接受。

　　程易说，他应该道歉。因为他连一句喜欢，一句爱，都说不出口。他心中有愧。

　　程易说，赔偿已经放在书桌抽屉里，皆是自愿赠与。并附上了相应的账号密码。

　　程易说，他的生活从不需要别人拯救。初遇的那天，他并没有被混混围堵，是宋写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因此遭受了意料之外的报复。他并不感激。

　　程易说，他即将出国参加封闭集训，为接下来的编程大赛做准备，未来也会留在那边上大学。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他一直都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他不想再被无关紧要的人拖后腿了。

　　程易说，分手吧。

　　“不要再给我的生活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