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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终 ...

  •   286、

      繁星如水,夜上华灯,劳作一日的民间百姓精疲力竭,打着鼾沉沉地坠入睡梦。属于上流社会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衣香鬓影,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其间小倌林立,风情万千,任君采撷。

      俊秀奶生,阳刚英武,妖冶邪痞,斯文儒雅,妩媚风流……只有客人想不到的,没有会所里供应不出的。

      排排站,上等的产品,包装良好,妆容精致,个个身姿挺拔,眼波勾人。

      南乡选了个桃花眼,一看便知技术好的。坐在旁边,伺候着陪酒倒酒。

      “你还是不选?”

      “不选。”

      “那,我帮你选吧……”她挑了个面如冠玉,斯文无害,偏书生气的,勾勾手指,示意到我身边坐下。

      “退下去。”我冷森森地对小倌命令,“南乡,你有没有想过,根本不需要这些碍眼的狗男人,其实我们……我们也可以?”

      迷之沉默。

      “直的,笔直笔直,平日打打闹闹玩笑可以,真要真刀实枪干起来了,真接受不了,感觉很恶心。”

      “……抱歉,是我越界了。”

      她带着妩媚风流的小倌离开了。

      我也不打算继续压抑着自己了。

      招了鸨母过来,把这批男倌全部撤下去,换佳丽上来。不敢糊弄,都是上品。随意选了个清丽婉约,眉眼与南乡三分相似的,带走,颠鸾倒凤,逍遥快活。

      287、

      一个国家什么样,一个国家的司法便是什么样,不可能独立存在。反之,由一个国家的司法系统,就可以看出一个国家的腐烂状况。
      垂垂老朽的老青天把担子交到我这种后生身上,大约是终于妥协了,对现实认输了。

      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还能有什么破局之法。

      “周护卫,本府近些时日愈发神思倦怠,体力虚匮,一日当中有大半日是昏睡着的,醒来不知天地何年。”
      “浮生若大梦,一时苍老腐朽、缠绵病榻,一时又身处牙牙学语的童年,一时又新科进士、意气风发,见到了许多故去多年的旧友……”

      浓郁的药香缠织在病气中,苦涩辛燥。
      老人的语言絮絮叨叨,时有逻辑混乱,混杂着外间滕妾哭哭啼啼的呜咽声,听起来很难受。我甚至无法辨清他是否仍陷在在幻觉中,谵妄,自说自话。

      “八贤王、王丞相、腾尚书……朝中已经内定了,在本府百年后,你就是下一任青天,你知道怎么做好青天么?”

      单膝跪地,垂眉敛眸,忠诚敬畏的利剑姿态。

      “回大人的话,维|稳,大局的稳定重于一切。”

      “如何个维法?”

      “就像煮饺子,煮开了,浮到上面的捞出来,没浮上来的不要瞎捞,瞎捞会乱套。”

      “那么底下的百姓呢?”

      “野草微贱,生生不息。倘若真有冲破千难万阻,爬到帝都,越|级|上告,擂响鸣冤鼓的,便接入京衙内,严密保护好,认真处理其冤情,还其公道。”

      “上告无门,基层权力无限扩大,苦于倾轧的百姓生存无望,才会反。”

      “上告有门,基层权力有所忌讳,百姓心中有希望,便不会反。”

      “这便是青天的意义所在。”

      沙哑沉闷地咳嗽良久,衰老的胸腔中肺脏费劲地鼓动,气息浑浊,名贵的药材顽强地延续着大僚沧桑疲惫的生命。

      隔着绰约的黄纱幔,看不清神情。

      清晰地感觉视线落到了身上,如芒刺背,头垂得更低了,低眉顺眼,武人礼,俯首帖耳。

      “你比展护卫、史护卫、戚护卫他们更透彻、更狡猾,更适合当政。”

      “出于种种利害考虑,漫长的宦海浮沉生涯,本府曾经有过无数次的不作为。但迄今为止,你的那桩,是本府最懊悔不迭的。”

      置若罔闻,沉默不应。

      屏退了左右医僮。

      老泪纵横,轻声地问询。

      “明文,倘若那时公器插手拯救,予你正义。今日的你是否还如当初一般,初心未改,赤诚真灼地守护着民生太平?……”

      “您病糊涂了,属下姓周,周卫国。”

      288、

      风流快活,富贵逍遥。
      京城北郊,胡杨林绚烂胜火,广袤的马场,鲜衣怒马,自由自在,风中疾驰。

      官宦权贵,骏马华鞍。
      高速追逐,骑射作乐,剧烈的颠簸运动中,艰难地瞄准惊慌逃窜的梅花鹿。利箭激射而出,深深地钉入泥土。
      小鹿敏锐地扭转方向,轻灵地跃入灌木丛,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被射断脖子的下场,

      啧,可惜。

      西风烈,鹰击长空。
      流矢若急雨,后方拍马追上,很快并驾齐驱,衣袂飘飘,潇洒不羁地大笑着,无尽浪荡义气。

      “周兄,我们合作狩猎如何?——”工部侍郎家的嫡公子,姓左的提刑官,姓赵的纨绔,一帮子人马并辔前进,黄土飞扬,扑朔迷离。

      “柳兄想如何合作?”大声地应。

      “围三阙一,西北方向的林子里有处陷阱,配合起来,把这些惊鹿通通往陷阱里赶。”

      摇头,意兴阑珊。
      “未免无趣,包围狩猎,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野兽便化作了死物。”

      “哦?”饶有兴致地挑眉,骤然勒住缰绳,马声嘶鸣,马蹄高高扬起,炫目的日光下锦袍流光溢彩,“那么周兄想怎么玩儿?”

      丁刚调转马头,回身朝我们喊:“竞赛吧,大人,合作不如竞赛!五头梅花鹿,放逐进胡杨林里,以一个时辰为限,看咱们当中,哪位英雄能出类拔萃,力拔头筹!——”

      “奖品是什么?”

      “西域雪山进献的银狐裘。”

      “好,就依你们开封府的玩法!”血气方盛,争强好胜之心涌起,跃跃欲试,亢奋得面涨红赤。

      “孙副官,还不快令伙计放鹿?——”

      “是是是!……”

      笼厩生锈的栅栏打开,数头鹿闪电般飞过,轻盈灵巧,几个瞬息间隐入了茂密的林场。众官僚不甘示弱,扬鞭拍马,纷纷追上,徒留林外尘土喧嚣甚上。

      289、

      南方潮湿多雨,弄不清楚原属于塞北干旱境界的胡杨,如何在帝都生根蓬勃的,怎么没有水土不服。
      据说先圣真宗旧年,一伙复姓达奚的商队带进来的,当地百姓无意间发现胡杨耐旱耐寒,生命力顽强,又兼之红红火火,煞为喜庆好看,遂大范围播种了开来。

      这东西会挤别的植物的根,恶毒得很,一片地区如果生长起来了胡杨,没过几年,就只剩下胡杨了,别的树木全被它挤死了。

      隐天蔽日的胡杨林中疾驰,烈烈的火红,无边无垠,马踏飞燕,又如踏在红云彩霞间。

      梅花鹿的斑纹与环境相融,极具隐蔽性,追得眼花缭乱,大汗淋漓。

      背后抽出漆黑翎羽的箭支,拉弓搭箭,逃跳着的林鹿应声倒地。

      我留在马背上警戒,没有下去捡拾猎物,因听到的动静不对,至少两声利器钉入血肉的噗嗤声,这附近还有排旁的人也放箭了。

      “好箭法,周大人,百闻不如一见,武状元果然名不虚传。”

      林翳茂密,马蹄踢踏,三匹油光水亮的高头大马迈出掩荫,精悍的军伍打扮,中上级军官,面孔陌生,不认识。

      近前来,恭敬地抱拳拱手,报上名讳。

      “在下军都指挥使,常为雍。”

      “在下步兵都头,木坚。”

      “在下车骑兵都头,林尤鹤。”

      “幸会幸会,如此凑巧,禁军也在附近狩猎?”

      “围一头金钱豹,打来给宫里的贵人讨个赏,没成想手下兵卒轻忽,不小心被豹子跑掉了,现在忙活着到处找呢。”

      “那正好,我们这边猎鹿,一起吧,人多力量大,互相搭把手。用腥燥的鹿肉作饵,埋陷阱设伏,不怕豹子不入圈套。”

      “大人肯帮忙,下官等自是千恩万谢。”

      吹响清利的杜鹃哨,召汗津津的同伴过来,说清楚事情原委。
      金钱豹多隐匿于深山老林,京城里养尊处优的达官显贵们,哪见过这类稀罕物什,一时群情高涨,兴致澎湃。

      危险的野兽暗中潜行,不敢再分散了,三人为一小组,互相警戒。伴随着禁军兵卒,地毯式搜索,发现行踪便鸣哨示意。

      ……

      日光熹微,红叶疏影,飞雀惊枝。不知不觉,小半个上午过去了,豹子终于落入彀中。

      金黄毛皮,通体黑色花斑,拖着被索|套|弄伤了的后肢,血淋淋。长长的獠牙龇在外面,狰狞地低吼,颇具威慑力,教靠近者本能地寒毛悚立。

      关在笼子里,拖出胡杨林,仆从搬到跑马场中央,围了好多兵卒观瞻,评头论足,啧啧称奇。

      “周兄,北门那边,几个官差押着罪犯,是不是你们开封府的?”姓柳的官|二|代拍拍肩膀,提醒观赏豹子入迷了的我回神。

      抬头望过去,还真是。
      有要务禀报,亟待处理,但这种官宦娱乐的休闲场合,他们犹豫着,在外徘徊,不敢冒然进来打扰。

      “放他们进来。”

      “是。”“是。”

      “怎么回事,这么没有眼色儿?”丁刚浓眉紧拧,不愉地问下头捕快,“火烧眉毛了么,非得这种时候堵门,平白煞了大人们的雅兴。”

      “禀丁校尉,”抱拳作礼,低眉顺眼,紧急汇报,“留守陷空岛的萧国封、高华鸿,留守武进县的杜建忠、姜临,全部凯旋回京了。”

      “与大人当初预料的发展如出一辙,开封府前脚打|黑刚走,后脚拐|子团伙就渗透了进去,趁着地头蛇垮台,秩序动荡,有隙可乘,掳女人,拐小孩,祸害民生。”

      满腔自豪,有荣具焉。
      “幸不辱命,留守陷空岛的萧捕头、高捕快,留守武进县的杜捕头、姜捕快,已经把作孽的贼祟全部捉拿归案了!”

      踹了一脚,把五花大绑的罪犯踹到前头来。

      厉喝。
      “跪下!……”

      “这慈眉善目的两口子便是南国人口拐|卖的枭首,道上诨名鸳鸯煞,几十年来害得不知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陷空岛五鼠覆灭后,带着手下跑到南海收割‘猪仔’,被我们埋伏了个正着,一网打尽。”

      手筋已经挑了,武功废得彻底。
      手腕脓臭,遍体刑伤,蓬头垢面,拖着沉重的锁链,浑浑噩噩,疯疯癫癫。开封府对于罪犯从来不存在仁慈。

      “抬起头来。”

      “……”

      “胆子挺肥的啊你们几个,敢吃开封府的残羹冷炙,本官允许你们吃了么?”

      “……”

      姓柳的官|二|代、姓赵的纨绔在旁边低声地问:“何为拐|子?”

      姓左的提刑官告诉显贵们:“拐|卖女子儿童以及青年的人|贩|子,衙门里经年办案,俗称拐|子。”

      “也就是丧心病狂的人渣?”

      “对。”

      “既然渣滓,死不足惜,”朗然笑起,兴冲冲地提议,“我们何不拿他们狩猎呢?这可比猎鹿猎豹刺激多了。”

      “——周大人,可以么?”

      “有何不可。”左右该拷问的,都拷问得差不多了,没什么审讯价值了。

      “走!”
      官兵解开镣铐,推着几个拐|子往狩猎场中踹。

      “咱们丧心病狂,渣滓,那么你们诸位大人们又算什么好东西?”死到临头,枭首怨毒地回首,“没有咱们勤勤恳恳地劳作,你们在风月楼坊里能享受得到上等的翠玉女郎、红玉男郎、销魂的娈|童?”

      “呸,披着衣冠的禽兽,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290、

      打|拐几十年。
      下至民间灰色拐|卖,中至豪强纨绔强抢民女,上至皇亲国戚强占名伶戏子,皆为拐。
      京城有春山坊,武进有四季春,及仙有念奴娇……泱泱大国,处处皆为天|上|人|间。

      打|贪几十年。
      下至皂役贱吏,中至地方官员,上至朝堂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为贪。
      小贪孝敬中贪,中贪孝敬大贪,大贪孝敬皇帝,层层荫蔽,隐天蔽日。上位者贪多占多,属于天经地义,下位者贪多占多,便成了贪|污|腐|败,罪不容诛。

      扫|黄几十年,越扫越黄。
      翠玉女郎、红玉男郎,官场上,生意场上,生生不息,到处流通交换,鲜嫩的美色与肉|体化作官宦、官商、官|黑关系最好的润滑剂。

      扫|黑几十年,越扫越黑。
      扫到最后,我们就是最大的黑。投机钻营,结党营私,党同伐异,蝇营狗苟,毁尸灭迹,吃拿卡要,吃喝嫖赌……无所不精。

      可我们仍然在打|拐、打|贪、扫|黄、扫|黑,矢志不渝,坚定不移,永无止境地继续着重复的行动。

      ……

      明知道打|拐,最应该打掉的是各地官商保|护|伞荫蔽着的天|上|人|间,没有衙门去打。
      一遍遍地追缉拐|子团伙,灭除一波,迅速新兴起一波,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买家不灭,市场不灭,拐|卖永无止息。

      明知道打|贪,最大的贪就是皇帝、皇子皇孙、皇亲国戚,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没有衙门敢去纠正。
      一遍遍地追缉着与赵家宗亲没有任何关系的小|贪|官作整治,亦或者抓着站|错|队伍垮台的官员作惩戒。明正典刑,菜市口刑台,泱泱百姓面前,义正言辞处决,彰显国法神圣。

      明知道扫|黄,满朝文武皆不净,二八佳人体似酥,谁人不爱,哪怕七老八十的老大臣了,也仍然惦记着一树梨花压海棠。
      各大高官府邸里深藏着的红玉脔宠、翠玉脔宠,没有衙门去扫,积年累月,只拿保|护|费没交够的民间青楼楚馆开刀。

      ……

      年轻时代,热血沸腾,我以守护民生太平为己任,勤勤恳恳,出生入死,以为自己坚定且清醒。

      中年时代,热血凉透,我以权势的存续与扩张为要务,以为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

      老年时代,恍然地发现,化作了某种秩序的符号,底下的老百姓称这种符号为青天。所谓的朗朗青天,巍巍正道。

      到垂垂老朽的暮年,老眼昏花,行将就木,权势卸下交由儿女后代继承了,褪去尘俗枷锁,苍枯病弱,一身轻,才终于彻底不再混沌了。

      浑浊苍老的盲眼,死亡将临的磅礴黑暗之海中,竟可以如熊熊燃烧的流星般闪亮。

      濒亡者透彻的视线,穿越几十年的漫漫光阴,一生都困在大同小异的刻板重复行为里。

      打压着贪、黑、黄、拐……种种歪风邪气,使不至于太过气焰嚣张,祸害到民生。保护着越|级|上|告、擂响鸣冤鼓的苦主,使上告有门,底下百姓存着希望,不至于反。

      维|稳。

      维|稳。

      维|稳。

      国家无关乎正邪或善恶,只关乎稳定。

      鞠躬尽瘁,蜡炬成灰,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化作了稳定秩序的燃料。

      可这一切于我的个体生命有何意义?……

      直到被死亡的黑暗吞噬,仍然不得其解。

      291、

      南乡比我小将近十岁,保养得也好很多,我老年痴呆,混混沌沌、人事不知时,她犹自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暗伤累累,积年累月,沉珂折磨,我没有撑过去六十岁的门槛,五十九岁的仲秋夜里,望着窗外盈白的圆月,一点一点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儿女皆已成材,周归女扮男装,作镇远将军,在西北统领军队,征战沙场,保卫边疆。周返科举入仕,京畿重臣,前途无量。
      都不需要我操心了,他们能够撑起这个家,照顾好自己的老母亲了。

      “父亲……”

      “父亲……”

      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榻前药碗服侍,双膝跪地,怆然悲恸。

      “杀……”老痰浑浊。

      “杀什么,父亲?”

      “囡囡……”

      书房的密室里锁着商会孝敬的禁|脔,禁|脔貌美柔软,却只有三四岁的小孩心智,衣服都不会穿,只知依着本能,赤|裸蹭到人的身上撒娇。

      我不希望在我死后,囡囡落到别的男人手中。

      囡囡属于我,囡囡要陪着我一起消散。

      “还有什么要叮嘱的么,爹?”

      “……”

      没了。

      世俗意义上,为人父,为人夫,也许该慈爱地嘱咐两个孩子为政谨慎,和光同尘,也许该向妻子表达不舍的离别之情……可死亡真正降临,哪来那么多冗杂思维,唯一想着的,只剩下自己,只剩下自身切肤的痛苦感受。

      “南乡……”

      “哎。”

      “南乡……”

      “哎。”

      爱人将我抱在怀中,轻柔地拍哄,指着窗外皎洁的明月,隐忍着悲痛的泪意,勉力安慰。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不要害怕,你马上就要回去了。”

      “……”

      我不害怕。

      更早已不再思念几千年后的故乡。

      时间如刀,刀刀割得面目全非。时移地异,奇形怪状。

      庸碌一生,只感觉,无尽的虚妄与疲累。

      个体与个体的思维真没法共通,哪怕至亲的伴侣。她不知道,一声声沙哑的呼唤,是在哀求她拧断我的脖子,助我解脱,陷入黑暗的沉睡。

      烟消云散,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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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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