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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第 140 章 ...

  •   396、

      生而为人并非痛苦,待错了环境才痛苦,可恨我醒悟得太晚了,追悔莫及。如果年轻时胆子大些,鼓起勇气去冒险,迈出舒适圈,断舍离。抛下打拼了二十几年的基业,早早地前往辽国重新开始多么好。

      上苍啊,以一个垂死老人不切实际的祈盼,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过去,那么我一定奋不顾身往外冲。

      现在很晚了。

      可现在开始了,那么就还不算晚。

      我不知道我的寿命还剩几天,能否承受得住路途上的舟车劳顿,能否抵达遥远的大辽,能否适应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
      那些书里描绘的风土人情、民俗歌谣、美食美酒、皑皑的雪山、壮阔的大漠戈壁、肥沃的黑土地平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令人神驰向往,我将亲眼见到千年前的中|国北方。

      一定很美。
      没有遭受过工业污染,华夏的江山一定比千年后更美。

      他们还要等到月底,等他大爷的月底,月底我指不定已经嗝屁了。

      “这没办法呀,商队行程都有定数的,不可以胡乱改。”摊着手,表示爱莫能助,“本来上月底运瓷器的那支,要带你走的,多桑。可你高烧瘫在床里起不来了,错过去了。那就只能等下个月的了。”

      “哎呀,安心啦,十多号,离月底也不远了,你瞧瞧自己现在多精神啊,眼睛湛亮湛亮的,跟刚出生的小狼崽似的。”

      “……”
      我就怕现在这几日的状态,是生物死前的回光返照。

      短暂的回光返照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倒在了这片戕害了我一生的赵宋皇朝政|区里,死也戴着无形的脚镣,不得解脱。

      ……

      抱着沉甸甸的木盆,一步一步,谨慎地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下楼,后院里找了个小马扎坐下。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勉力提了桶井水过来,倒在木盆里。

      暖风和煦,浓绿的树翳沙沙作响。

      灿烂的阳光下,凉爽的井水冲刷着苍枯的手背皮肤,舒服极了。

      脏衣服浸泡进去,洒少量的皂角粉、肥霍子,揉搓起沫,按在搓衣板上,用力地搓洗。

      穷人的葛麻布粗砺,摩擦得手指骨节泛红、刺疼。

      还是太娇嫩了,由皮到骨,都已经被锦衣玉食、不沾阳春水的奢靡日子养废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隐卫显出阴影,抱胸倚着廊柱,静静地注视许久。

      “不是给您安排了下人了么?这等下贱活计还需要亲自做?”

      头也不抬,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自己的事情。

      “多桑主簿,黑|市上您的身价已经悬赏到六万了。”咋舌地感叹,神往地垂涎三尺,“白花花的银子,泼天的富贵,六万两啊,多少店铺几十年的营收都达不到。”

      “而且那些宋人悬赏的内容是死活不论,尸体带过去就行,”黄肤黑眸,方圆脑袋,刚毅淳善的模样,披散的乌发松松垮垮地用一根发带绑缚在脑后,些许垂在胸前。

      藏青孔雀圆领胡服,腰挎剌马刀,蠢蠢欲动。
      “小的如果割了您的人头,装在木盒里,送给陷空岛,拿了六万的银票隐匿,从此浪迹天涯,衣食无忧。那么就再也不用拼死累活,卖血汗,出苦力,看人脸色受鸟气了。”

      衣服上的污渍搓洗净了,脏水倒进污水渠里流掉。木桶里剩下的井水重新倒进洗衣盆里,用捣衣杵费劲地进行第二遍的洗涤,去除皂角泡沫。

      浑身酸累发热,后背密密麻麻地冒汗。

      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站起身,把湿衣物拧干,水淅淅沥沥地滴落木盆,雪白细弱的小臂由于过分用力而筋骨迸显。

      “贪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吞得下么?”

      拧干的湿衣物唰地抖开,阳光下晶莹的水珠飞溅,炫目耀眼。

      浑不在乎已经逼到近前的危险,镇定地背过身去晾衣服,一件又一件,六七件上衣、裤子、外裙,整整齐齐地晾在了细细的绳线上,随风飘扬。

      拿过小马扎,放在屁股底下,大爷款儿,悠闲自在地落座。

      “您老教诲得有道理,咱吞不下,这笔钱会要了小的的贱命,也就做做白日梦罢了。”

      “可是,倘若利令智昏的是阿勒左将军呢?高贵伟大的主子也吞不下么?”

      晾衣服的动作微微僵滞。

      “六万两的天价,足够买四百匹灰鬃骏马、数千斤草料,主家怎么可能不眼红心动。您身为幕僚,自当为将军出谋划策,排忧解难。有没有什么巧妙的计谋,可以使咱们主家鱼与熊掌兼得呢?”

      “……”有。

      但那法子太毒了,害人。

      一大堆生活用品杂物抱来,摊洒在了地上。毛巾、梳子、盐巴块、贴身的小衣物、黄草纸、黑炭笔、陶碗、陶盆、大葱、尿壶……杂七杂八。

      “炎灼,就这些,全翻过了,她房间没有值钱的金银物什。”

      深深地拧眉。
      “连一枚镯子都没有?”

      愤怒。
      “谁给你们的权力搜我的住处?!我大小也是个主簿,岂容你们如此冒犯!!!”

      不爽地推倒,正颜厉色,发飙地辱骂:“滚你娘|臭|逼的!你不是从高墙深宅逃出来的贵夫人么?怎可能什么金钗银簪玉镯都没带!藏哪儿去了,赶快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

      “……”

      燕燕跑过来扶住我,几个听到吵架动静的女人冲过来,把我和燕燕掩到身后,凶狠地与其对峙。

      “烂|吊的混账,操|你八代先亲祖宗!瞎了狗眼!!!……”

      咆哮。

      “多桑已经是自己人了!敢欺负她!抢她的钱,你得跟所有我们打一架!脑壳给你砸烂,红红白白,拌豆腐脑吃!”

      獠牙毕露,煞气汹汹,团结地亮刀子,就地取材抄家伙,拎板凳的拎板凳,提擀面杖的提擀面杖。

      讪讪地往后退,摆手。

      “误会了,误会了,好姐姐,好大姨,小弟没想抢钱,是将军的指令,要一件她的随身物件,可以证明她的身份的那种,有用。”

      397、

      无论金钗、银簪、镯子、项链……陷空岛的贵重财物皆带有暗标,出不了手,没法作盘缠。所以当初从毓伦庄园逃出来时,明智地没有贪财,什么累赘都没带。

      官员送的东西倒没暗标,但典当以后,流通到市面上,照样会招徕朝廷刑侦衙门的追查,引出灾祸无穷。

      想来想去,身无长物,最后交出了一本书。陪伴了徐明文大半生的北魏残卷《水经注》,记载了华夏大地,五湖四海,上千条河流,及其相关的地理风貌、民俗绚烂。
      沦为共|,|妻、性|,|奴的无数年月里,这本破书几乎被徐明文翻烂,落满了血泪斑驳。

      “蒋四郎识得这是我的东西,够了么?”没情绪地问。

      他们把旧书带走了。

      我原以为赵宋腐|,|败而朽烂,逃出赵宋便是逃到了理|想|国,迈入了伊|甸|园,从此美好宁静,无忧无虑。

      可如今看来,在哪儿,人性都一样。无论什么民|族,无论什么国家,统|,|治|,|阶|,|级的鄙恶都如此地共通。
      贪得无厌,吸血的水蛭一般,附着着肌骨。非得把活人身上的每一丝价值都压榨尽,剥|,|削、侵占、掠夺。

      既要这,又要那。

      既要老子给他们效力,出卖宋国的商|政|军情报,帮他们军|方培养渗透宋国的细作,勤勤恳恳,当牛做马。
      又要把老子卖了换钱。

      有了可表明身份的标识性物证,现在只缺一具尸|体了。

      一具与我相仿身高、相仿体型、相仿年龄段的女|尸,通过特殊手段处理,在生长着蘑菇的潮湿土壤里埋几天,腐烂掉浑身的表皮,尤其是脸部的。

      然后挖出来,连带着腐烂的书本一起,放在板车里,送到穷奢极侈的毓伦庄园,揭下黑|市里的天价悬赏。

      六万两,巨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多少人为此疯狂。

      不知道哪个无辜女人会由此被害,顶替成为我的尸体。

      蜷坐在角落里,埋头掩面,阴暗的房间里久久木木。

      洗不尽的罪孽,我的心脏该被挖出来。

      ……

      十五号,声势浩大,震荡大国数月之久的通缉令撤销。

      黑|市对徐氏的悬赏消失。

      三|法|司联合发表声明,郑重宣告:【弑夫害子的毒妇恶有恶报,已被分赃不均的同伙杀害了,肮脏的尸骸现已发掘归案。天理昭昭,正义屹立,水落石出。】

      青天大老爷的棺椁出殡之日,开封境内,尽皆缟素。密密麻麻,无数吊丧的白幡飘扬,送魂的冥纸钱飘飘洒洒,似翩然的黄蝶,漫天迷离地飞舞。

      街头巷尾,呜呜咽咽,悲伤哀啼。
      贩夫走卒,老弱妇孺,热泪满衫。

      沐浴在开封府伟岸光辉的照耀下多年,千家万户的平民百姓尽受司法重器的荫蔽。有红|太|阳在,黑暗便不敢过分侵染。有行刑处决的闸刀在,魑魅魍魉便不敢肆虐,有所忌惮。

      国之砥柱,司法重臣。
      精忠爱国,清正廉洁。

      兢兢业业,呕心沥血。
      鞠躬尽瘁,蜡炬成灰。
      出生入死地为国为民,守护民生静好、盛世太平。

      感念其恩情,千千万万的民众自发聚集起来为其送行,棺椁所经的路线,街道被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展大人啊!……”

      群情澎湃,他们乌泱泱地跪着磕头,嚎啕地哭。

      “青天大老爷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啊!老天瞎了眼,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遗骸啊!……”

      呼天抢地,悲痛欲绝,想要靠近送葬的队伍,被麻白孝服的官兵队伍温和地驱逐开了。

      “来生还来我们开封做官啊!开封百姓、大宋百姓永永远远铭记展青天的仁义!子子孙孙还不尽老爷的大恩大德……”

      唢呐泣血,重鼓闷雷,竖弦拨弄。庄严恢宏的佛教哀乐,久久盘旋在残酷莽远的苍穹大地,透彻云霄。

      【百花暖春,稻香秋】
      【蝉唤莲夏,冬丰雪】
      【人间处处好时节】
      【不羡帝王不羡仙】

      【百花暖春,稻香秋】
      【蝉唤莲夏,冬丰雪】
      【闲事万莫挂心头】
      【凡间逍遥最养人】

      【……】

      “相公!”
      悲戚地嘶唤,哀莫大于心死。

      幽幽咽咽的队伍中毫无预兆地冲出一名素裙家属,离弦箭支般,撞上厚重的黑木棺椁,砰地一声,血溅送葬当场,缓缓地下滑,殉情而亡。

      突如其来的骚乱,打断了神圣的佛陀吟唱。

      人群目睹这幕惨烈的香消玉殒,吓得惊叫连连,不忍睹视,纷纷捂住了小孩的眼睛。

      “至贞至情,舍生殉夫,烈女啊……”隐隐唏嘘,敬佩入骨,赞颂地感叹,“好女人,展府尹九泉之下有此贤淑相伴,可瞑目了。”

      漫漫长街,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汪|洋一般磅礴的缟素茫茫,举国哀悼,神明佛祖亦落泪。

      风光大葬,祭奠现场不止朝堂里的文武官员、大僚林立,还有很多从天南海北赶过来的江湖豪杰、武林势力,展青天鲜衣怒马、年少轻狂时代的旧友亲朋。

      来自常州府武进县的豪强,展青天之兄长,怆然憔悴的展旭,展大员外。

      来自西北大漠,牵着骆驼,两鬓霜白的北侠欧阳春。
      拄着拐杖的黑妖狐智化、七星真人司马德修、双头蝎子吴道成、锦毛鼠白玉堂、钻天鼠卢芳、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小侠艾虎、智侠沈仲元、双侠丁兆兰、丁兆蕙……言谈无白丁,往来无俗客,俱德隆望尊,声名赫赫。

      无数碗烈酒豪迈地泼洒向乾坤明空,追悼的挽歌中,与逝者的英灵共饮,悲郁痛惋,肝肠寸断。

      “……”

      隐藏在隐蔽的阴影中,痴痴愣愣地旁观着一切,精神恍惚混乱。

      我是否做错了。

      我是否犯下了伤天害理、不可弥补的大罪过。

      官员真的是个坏人么?
      官员真的该死么???

      他没伤害过我啊,他从没对我动过手,从没打过我。一直以来都是蒋四把我打怕了,驯好了,然后他用就行了。

      正常的睡觉,正常的宠溺,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温柔、耐心且善良,展昭对我很好的。

      如何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人心幽秘,其间隐藏的沟沟|壑壑比山川更复杂险峻,从来不存在纯善或纯恶、纯白或纯黑。
      一个好人,做了很多件好事,其中掺杂了零星两三件坏事,那么他还是好人么?
      一个坏人,做了很多件坏事,其中掺杂了零星两三件好事,那么他还是坏人么?

      若以个体的主观意志去判断,就像在傍晚日落时分,将脑袋依偎到驴子的腹腔,切肤感受到的温度一样,善恶便成了各凭己见。
      那太片面了,不够准确。

      若增加数据量,以密密麻麻的集体意志去判断,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一个人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好人,那么他就是好人。
      当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损害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当一个人被绝大多数人认为是坏人,那么他就是坏人。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清正廉明、鞠躬尽瘁的好高|官,纵然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污点,也瑕不掩瑜,整体仍是很伟大、很光明的。

      我那时为何昏了头脑,害了这样一位伟|人。丑陋且懦弱,既有起恶心的胆量,何不提刀向真正打我、药我、伤我的富商。
      纯粹欺善怕恶,欺好怕坏罢?……真真卑劣肮脏到了根子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第 1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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