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醉》牛肉炕饼

3、交锋

　　“她当真那样的做派？”

　　谢府正院的一间抱厦里，当家夫人李氏歪在半旧的团花引枕上，听着费婆子操着漏风的门牙添油加醋的讲着前几日二小姐谢钰的言行，末了指着自己仍旧肿着的脸和下巴上的才结痂的血洞，声俱泪下道：“得亏太太提前回来了，不然任由二小姐这么闹腾，满府里再没个章法，全然没把太太放在眼里似的......”

　　李氏容长脸儿，两道弯眉如新月一般，自有一股风流姿态。如今手里拨弄着一串成色极好的玛瑙念珠，袅袅沉香当中倒是带出了几份慈眉善目的味道。

　　不过是去青岩寺礼佛耽搁了几天，府里面便除了这样的事，李氏脸上淡淡的，心里却十分不悦。费婆子的话她并没有尽信。这些奴才惯是欺上瞒下，时不时便要敲打。如今她管着家，长女议亲在即，府里面断然不能出现什么丑闻。

　　草草打发了一干人出去，忽而内室的帘子掀了起来，一截皓腕漏出来，腕子上只一块极润的羊脂玉镯子，映的肤色雪白。却是李氏的女人谢娇。

　　“要我说，太太原不必这般计较，不过是个婆子传嘴罢了。青莲院的脾性，您可是一直看着的，少不得太太费些心，多管束管束。如今西江郡王府上的小姐接了我的帖子，各家的小姐妹来的不少，这算是我头一次办这样的大事，这才是顶顶紧要的事儿。”

　　李氏笑起来，将她搂在怀里心肝儿肉的笑了一通，方道：“我哪里不晓得轻重。让方显家的去一趟就是了，我儿的事儿才是头等大事，很不必为那边费心。”

　　谢娇抿嘴一笑：“既这样，明儿我跟着去一趟就是了，毕竟一家子姐妹，弄的僵了不好看。”

　　母女两个商议完毕，隔天谢娇便带着丫鬟仆妇去了青莲院。

　　谢钰才喝完药，自觉胃里能耐受的住，兴致勃勃的和秋雯商量着晚上是不是要厨房弄上只鸡子儿，腌的味道重些，让厨房细细的炸了咸浸浸的好配粥吃。还有昨天送的酱黄瓜，味儿正经不错。要不是她如今正病着，克化不了那么多东西。

　　天知道她吃过药，能含上一颗先前厨房糊弄人的蜜饯，也能感慨良多，她当真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故国的小食了。

　　以至于她看到谢娇那张人如其名的娇柔面相的时候，居然没有多少恨意。

　　重活一世，每一刻的安宁都是那么弥足珍贵。她当真不想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

　　谢娇见她并不如以往那般起来见礼，反而自顾自摆弄茶盏，顿生不悦。环视了一眼四周，丫头极有眼色的拿帕子轻拂石凳，谢娇方坐了下来。

　　“妹妹看起来像是大好了？”

　　谢钰停下手里的活，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回应道：“不好不行，让那婆子们都爬到脸上了，再不好也得好啊。”

　　谢娇一噎。一时准备好的话全然落了空。方仔仔细细又打量了谢钰一番，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是在说太太处事不公么？二妹妹，你也太任性了，闺阁女儿哪有这样的，将屋子里的人打发了干净，愈发一点体面也不要了。那教引嬷嬷岂是能随意打发的，没有太太发话——”

　　“费婆子跟来没？”

　　“什么？”

　　谢娇终于把不悦摆在脸上。她究竟把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么！

　　“我看到你了，出来。”谢钰扯了扯嘴角。费婆子大约觉得谢娇在，如今便是给她撑腰来管教二小姐的，可是当真站出来，看到谢钰那双眼睛，蓦然想起当天要打杀她的暴怒，那脚步便越走越慢。

　　“正好。大姐今天也在，也看看我这教养嬷嬷水平几何。费婆子，女训十篇，先给小姐我背来听听。”

　　费婆子涨着一张面皮，嘴开了又合，合了又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都不识字，背什么女训！

　　谢钰轻笑：“背不出来？如此德行，也配让我叫一声嬷嬷？你有多大的脸敢受这一句啊？”她转脸看向谢娇：“想必是这婆子欺瞒太太，让太太以为她能胜任，可见刁奴实在可恶。姐姐，不打二十板子撵出去，还等着她到处跟人宣扬此种德行，是谢家小姐的嬷嬷？”

　　“嬷嬷纵然有错，也不该是咱们能责罚的。”谢娇板了脸，摆出长姐的架势：“倒是妹妹，前儿让你抄的经可抄好了？先前你病着，便也不很催，去青岩寺都没有来的及供在佛前——”

　　“你还是省省吧，整日让我抄经抄经，这么虔诚，大姐干脆绞了头发做姑子算了。为了你那个爬床的娘？她倒是不怕折寿！”

　　谢娇被这些话惊的竟然呆住了。一时反映过来，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手颤抖着指着谢钰，却是说不出话来。

　　爬.......

　　谢娇白着脸，还没有被她这样当众揭开面皮的惊怒中反应过来。底下下人屏气凝神，心中却惊骇不已。
　　怎么太太当年是爬床来的？

　　谢娇身边的大丫头妙蕊忙在她耳边劝道：“小姐先回房，二姑娘这是疯魔了，满嘴胡话，咱们还是快禀了太太去。”

　　谢钰才不管她，眼神在谢娇的手腕上划过，面无表情道：“也是，我倦了，姐姐还是改天再来吧。”

　　最好永远不要来。看见她这道貌岸然假正经的样子她就够了。前世怎么觉得这张温和的面皮下，还有几份温情的呢？真真可笑。

　　一时撵客，竟然连敷衍都懒的敷衍了。

　　谢钰从窗子里看着外面人都走了干净，突然有些伤神。上一世，自己居然被这样母女俩压制的死死的。费婆子摆足了嬷嬷的款儿，说她这不行那不对，实则自己大字不识。谢娇开口便是咱们女儿家当如何如何，外人看起来当真是姐妹和睦。

　　谁又能知道这样满口女儿家当如何如何的谢柔最后为了攀上瑞王，爬床的事儿都做了呢？大约在床上也会和瑞王念经一般：我们女儿家当如何如何——啧，真是荒诞。

　　谢钰发现自己比先前促狭多了。

　　一转脸，看见秋雯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姑娘，您刚才当真是——”

　　她伸出大拇指，有些解气道：“早该这么着！”

　　谢钰没有应声，谢柔和她母亲一样，最擅长软刀子磨人。面上她仍旧住着以前的院子，这些年，摆设首饰不知道被欺负她年纪小脸面薄的下人们偷偷拿去当了不知道多少。或者受人指使也未可知。

　　外家在千里之外，之前在再怎么尊贵，还是要在李氏治下讨生活，闺阁女儿，压着就完了，又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她可不想让李氏一次次派人窥探，她如今小，什么都施展不开。不过数年经历有一点算是看明白了，蛇打七寸，最是效验。

　　“让你去急脚递送的信送出了没？”

　　“送出去了。”秋雯咬着唇：“小姐想的不错，江家是您正经外家，正该亲近。就是那铺子要价太贵了，那可是咱们最后一角重银子了。”

　　谢钰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却蓦然出神。前世她跟江家并没有什么联系。直到出塞的时候，有商队随行，其中有一个面生的婆子来请安，是江家放出去的老仆，因而才知道许多旧事。

　　母亲刚走那几年，江家其实派人来过好几次，年年的节礼也未曾落下。却都被李氏给拒了。当然。礼是照样收的，人却见不到。后来江家不再来人，据说是落魄了，谢家更是避之不及。

　　每每说起，总拿商户一事揶揄，让她自卑之余也不敢提起想见外家亲戚。当时自己想的是，不过是自己且过的如此，江家到底商户，到这里岂不是受人白眼，反而连累人家。

　　到底是自己被关在宅院，全然不知世事。

　　一个小小的谢家而已。宇宙之大，天地之广，眼界不开，一方宅院，当真能困人一生。

　　“放心吧，会好的。银子，也会慢慢回来的。”

　　母亲当年的陪嫁大约都已经进了李氏的私库，怕是自己的父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是当年那笔极其丰厚的银钱开路。即便是谢府和李氏再怎么粉饰太平，谢娇的出身终究是不光彩，无论如何也是进不了瑞王府的。

　　不过时移世易，如今谁还知道，谢家曾经有过一个姓江的主母，如今默默无闻被拘束在后院的，是曾经谢家大小姐呢？

　　她们在外面博了贤良的名儿，用母亲江氏的嫁妆妆裹自身，却对自己如此苛待。更是为了富贵荣华将她推出去和亲，尤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