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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人心不古 ...

  •   这几日晚寐时,容悦总觉得有奇怪的声音,扰得人不清净,可细听,却又不十分清晰,似乎是呜咽之声,他本以为是府上的下人心有委屈,故而寻了个角落哭诉。忍了几日,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白日里四下寻觅了一番,未果。只瞧见府苑更深处,有一处极为偏僻的小园子,杂草、灌木掩映着。透过那扇月洞门,目光往里漫溯,隐约辨出有几处门院,但木扉深掩,瞧不明朗。

      正当容悦欲踏步进去细探一番时,却迎面碰上管事带着三两个下人,铁青着脸走出来。

      “你是谁?”管家的目光对上容悦,诧异道,“为什么在这儿?”

      “……”

      容悦也诧异——嗯?在这府上住了好几日,竟都无人知晓么?况且自己是一路护送这位新官来中都的恩人,当初许诺有重酬,如今寸金还未见,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我是……”

      他正欲自荐一番,那厢管事的一拍脑门,接过话茬:“我想起来了!”

      说罢,信手从腰间掏出一两银子塞到他手上,赶鸡似的;“银货两讫,此地不留人,快走快走!”

      话音刚落,那几个下人便来推搡他出府。

      这便是所谓的重金么?容悦心里烦闷,且不说他是个神仙,饶是寻常侍卫走了这么远的路,也不只是这个价吧?给师尊塞牙,老人家都要噘嘴嫌寒碜!

      他眉头微蹙,十分不喜地拂去身旁那几人,敛了敛衣袍,大踏步走了出去,只扔下一句话——

      “银货两讫?管事这是什么意思?意指这府上的大人是个东西,亦或是……不是个东西?总之翻过来说过去,就不是个人喽?”

      门口已无人影,只留下一阵冷风阵阵。

      管事额头上汗涔涔。

      这都是前话了,容悦自然是不死心,那破败的院落里,必然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身负天命,既然碰见了,便不能不管。所以今晚,他要再探一番——

      夜里黑黢黢的,小院里没有点灯,草木深郁,似乎弥漫着一团巨大的黑雾,让人望而生畏,偶有三两声虫鸣嘈杂其中,更显得偏僻和荒芜。

      门口无人守着,却上了两把大锁,想来是不愿更多人知晓。如此一来,容悦更好奇了——自己在府里也待了几天,竟没有丝毫察觉。这漫漫府宅的阴云之下,到底掩盖了什么?

      他歪头看了那大锁半晌,最后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中取出一根银针来——那是临下凡前,师尊赠与他的百纳袋,名为“苌弘碧血”。

      据说这是自己那英年早殁师叔的遗物,师叔名为“山道年”,与师尊本是同根而生的亲兄弟。关于他,师尊甚少有提,但容悦可以感觉得到,他心里一直是挂念着故人的。想来一不愿遗物蒙尘,替它寻个归宿;二是赶上此次下凡,师尊收拾出一堆东西来,件件都要他务必带上,这才不得不忍痛割爱,将宝物借与自己。

      银针探入锁芯之中,捣鼓了没几下,重锁便应声而开。

      他心虚地把银针放回苌弘碧血中,生怕被人瞧见——这糟烂把戏还是当年在土行孙那儿偷学来的,若是让鬼臾区那老头知道了……容悦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掩好门,半人高的杂草簇拥在脚下,掀乱了他的衣摆——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无人打理过了。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儿发芽,打波儿……”

      一阵童谣的浅唱低吟和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颇像近日来困扰着他的那股细音。

      容悦立时警觉起来,拨开杂草,开始向院内靠近。

      院里有几处破败的厢房,门窗房栏稍旧,但好在不至于吹风漏雨。

      哭声似乎越来越近了,逐渐清晰。他循声摸索着方向,小院不大,未消多大功夫,便看到一个年轻的妇人瘫坐在一口枯井旁,声音嘶哑地哼着童谣,夹杂着一抽一顿的啜泣声,怀中似乎还环抱着一个黄发垂髫的女童。她一面吟唱呜咽着,一面轻轻拍着那女童的背,动作温柔而悲切。

      医者的直觉往往比目光更敏锐,那女童身体僵直,显然没了气息。

      容悦明白了哭声的由来,沉默地立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思量许久,他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上前。

      “谁?”那妇人听到了脚步声,颤声问道,“是大人吗……是大人吗……民女求您,给阿笑找个大夫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涕泪俱下,声声入耳,每一个字句都砸在人心上,伤人肺腑。

      容悦蹲下身来,瞧见那妇人模样,年岁并不大,却因憔悴而显得苍老。然而模样周正,想来本是颇有姿色,只是眼睛红肿,浑浊蒙翳,已经害得厉害,看不清了。

      容悦道:“我不是大人……”

      话音未落,那妇人本能地后缩了一下:“你是谁……是大人派你来的吗……”

      他复看了看她怀中的孩子,面色泛黄,身体僵冷无温。衣服虽然破旧,但干净整洁,脸和手脚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他瞥了一眼妇人身后的井,想来应该是爱女深切的母亲一点点悉心梳洗的。

      既然整理遗容了,又怎会不知道女儿已死的事实呢?

      妇人攥着拳,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些,语气近乎哀求:“你是大夫吗……能救救我女儿吗……”

      容悦不敢应她说自己是大夫,只深深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地,沉重地吐出几个字:“节哀顺变吧……”

      妇人浑浊的眼睛中刚泛起的一丝光迅速黯淡了下去,她呆愣了一会儿,而后喑哑着嗓子绝望地抽泣着。

      “我的女儿……她还没有长大成人……她不会扔下我一个人……不会的……”

      她的眼睛实在红得厉害,浑浊无光。容悦不忍再看她受苦,从苌弘碧血里取出一粒丹药,递给那妇人。

      晴明散,明目活血,拨云见日。一粒入喉,立时辨乾坤。

      半死之身,无所顾忌。谁料服了药,不消一会儿便起了成效,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浑浊眼里密密麻麻的血丝褪去了大半,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妇人第一时间看向了怀中的女儿——那小小的、枯弱的身子,早已了无生意,细碎柔软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残存着的是呆板、僵硬的黑色。

      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女儿的头发,稚气的脸,和纯善柔和的眉眼,孩子的神色那样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妇人痛苦地瞑上双目:“狗官……狗官……我就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空有哭腔,空有哀切憎恨的面目,眼泪却早已流干了。

      “罪魁祸首是那位大人吗?”这时候本不应剜人疮疤,但长痛不如短痛,容悦心一横,“若你信得过我,可与我详说,我必竭尽全力为你讨还公道。”

      妇人的瞳孔猛地骤缩了一下,而后才有些许舒展。她紧了紧怀中的女儿,无力地凝望着天边皎洁安宁的云遮月。当希望的潮水退去,岸上剩下的,只有斑驳丑陋的顽石。而她的希望经过潮起潮落后,永永远远地失去了波澜……

      “是那狗官,都是那丧尽天良的狗官……是他害死了阿笑……”

      阿笑是她的女儿,也是她怀中那小小的、已经僵冷了数天的尸体。

      原来,妇人与这官老爷本是同乡。她出身穷苦,是街市上一贩卖簪钗的小户人家,丈夫被强行充军,一别多年音信杳无,多年来与女儿相依为命,靠做些首饰过活。因有些姿色,生意还不错,可世态炎凉,偏叫那色令智昏的县令瞧上了。一日收摊晚归,被一群高壮小厮劫去了县令府,那地头蛇强要了她。妇人受侮后哭哭啼啼回了家,纵有千般苦楚,又能与何人说?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咽,毕竟日子还得过,女儿还没有长大成人,人生还有盼头……

      于是还像往常那般开摊收摊,阿笑虽然年岁不大,却十分懂事贴心,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她便自己生火开灶,做好饭后第一时间给娘亲送来。谁想那混蛋色/欲熏心,连孩子也不放过,见阿笑的容貌相较于其母有过之而不及,又故计重施。妇人晚上回家后不见女儿,心急如焚四下寻觅,终在村头等来了一瘸一拐回来的女儿。冰冷的月光下,女儿身上的淤青、红肿,以及被撕毁的衣裳像恶狼般蚕食着母亲坠入谷底的灵魂。

      她绝望、悲愤、痛苦,发了疯般提着刀就闯进了狗官府上,嚎哭着、嚣叫着、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杀了他。结果自是可想而知,一个弱女子,如何敌得过一群卖力气为生的下人?那官老爷饶有兴味地腆着肚子笑眼瞧,粗圆的手指叉着腰,面目令人作呕。最后竟索性将母女二人一起掳来,圈禁于一个小院,兴头来了便去蹂/躏一番。

      高墙之下,势力之内,妇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着日渐枯槁的女儿,她的心都碎了。

      她也曾跪地求饶,磕破头也不在乎,只求那官老爷放过她的女儿,可恶鬼从来听不进人话。好人无福身先死,恶棍营收百岁高。青天无眼,让败类加官进爵,那狗官得了消息兴奋地手舞足蹈,连忙收拾行李就要上路。为了掩人耳目,特地命管事的另遣一辆马车将“爱妓”们先送至新府邸严加看守,待他后脚跟上,便可日日饱食美色,随心所欲。

      可怜阿笑自小便没享过什么好日子,身子骨弱,又被那恶棍蹂/躏,早已连站着的力气也无了。又经一番车马劳顿,抵府后便日日卧榻,饭食清水也吃不了几口,没几日便夭亡了。

      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容悦叹出一口浊气,他心中有愧,明明就在同一个府上,为什么一连数天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事态无可挽回时才有所察觉?如果早点知道,或许也不至于此了。

      更恼自己识人不清,当初就不该伸这个闲手管这桩闲事!让那个女刺客杀了他也就一了百了了,自己居然还为他申辩,自作聪明,可笑,简直可笑至极!

      面前立着血淋淋的人命,容悦过意不去,而又无可挽回。半晌,迟疑着从苌弘碧血中取出一个黑釉冷瓷瓶,缓缓递至妇人面前。

      “这是忘忧丹,可抹除世间任何痛苦的记忆。若你不愿意记起这些伤心事,那便服下它,重新开始吧……”

      眼下,这是他唯一可以帮得上的忙了。

      妇人颤颤巍巍地接下那瓷瓶,怔怔地看了半晌,踌躇之间突然顿了一下,无助地看向容悦:“那我还会记得阿笑吗……”

      容悦说:“儿女是这场痛苦的根源,或许……忘记她,未来的日子能好过些。”

      她低下了头,久久地望着手里的瓶子,那一瞬,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

      女儿降生、夫君离去、咿呀学语,蹒跚学步……

      她尤记得女儿第一次开口唤她娘亲,第一次给自己做饭,记得寒冷雨夜里两个人缩在一床被子下取暖,记得自己开始准备及笄发簪时,女儿期待的神情。

      也记得那个深夜,饱受摧残的女儿带着一身伤痕凄惨地回来。记得之后每一天女儿痛苦疯魔的神色,记得她垂手离开人世的憔悴面容,记得自己身为人母却未照顾好女儿的那种剜心之痛。

      她不敢回忆,不敢再记起了。

      妇人攥紧药瓶,没有服下,也没有丢弃。

      “夫君离去的时候,阿笑还在襁褓,我不想哪天他回来了,却不知女儿身在何处……”她枯槁的脸上拧出一个苦涩的笑,“或许……某天我撑不住了,会想起这瓶药,但现在……若是连我也忘记她了……她就真的不见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容悦没有言语,微微颔首以表敬重。

      妇人站起身,抱着女儿缓缓行至门口:“这地方我待够了,今天多谢小兄弟搭救,我本希望……有一日能手刃这狗官,但如今,恐怕是等不到了……”

      她有些哽咽:“小兄弟,你是个好人,不介意的话,便去对面的厢房看看吧,我们是苦难中的一两个,这狗官一日不除,殃及的人只会更多……”

      容悦点点头,向她深深行了一礼:“门路尽已打通,你只管放心走,这里,我会处理好的。”

      妇人转身,缓步消失于夜色之中。

      看到她走远,容悦才移步她所说的厢房门前,纵使心里有预期,然而门被缓缓推开的那一刻,他还是骤然愣在了原地——

      屋里牲口般关着十几个女子,年岁不一,上至三十有余,下至十岁不足,浑身破衣烂衫,各路伤痕。开门那一瞬,她们以为是那狗官又来造访,本能地向里瑟缩起来。

      其间只有一个小姑娘不怯生,大着胆子看过来,那纯净而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神,衬得周身的伤痕愈加令人气愤。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容悦登时气血上涌,怒意中烧,恨不得将那狗官碎尸万断。

      “你们等我,我马上回来救你们出去!”

      他撂下话,提了把剑就杀出门外。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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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