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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论管理的艺术 ...

  •   “早。”
      “早,吃包子不?”
      “啥馅儿的?”
      “酱肉,还有鸡蛋韭菜。”
      “给我俩酱肉。”
      “还有豆浆,有鸡蛋你吃不吃……”
      早上七点不到,工作人员已经陆陆续续到了片场。招待所自带食堂,每天早上六点开饭,大多数人最近都养成上工前去食堂打早饭的习惯——伙食费已经包含在住宿费中,刷卡即可。大家恍然找到昔日读书时的感觉,一时间连独-裁的暴龙导演都温柔和善不少。
      不过,霸王龙做人的理由基本和大家想的毫无关系。
      开拍一周,进度飞快。前期准备细致扎实带来的优点在正式拍摄时全部展露,每天最复杂与耗时的工作是化妆与造型,除此之外,灯光,摄影,收音,镜头调度等等所有的工作竟也难得出几回差池。工作人员私下究其原因,大家不约而同说:“拍得顺利,自然一切顺利。”
      对开机仪式都得烧香供猪头的剧组来说,拍摄时发生的所有问题都能归结于不知名的神秘力量作祟,相反,如果条条一条过,那自然大家你好我好,千好万好。
      “熟人当然很重要,”大摄把调试完的机器留给徒弟看着,从美术组长的兜里抢了烟出来——四十岁的美术组长敢怒不敢言,眼睁睁看着这土匪愉快地抽走最后一支烟——他把自己兜里的黄鹤楼丢给美术组长,转身随便找人借火,美美吸口烟,长长吐出烟气,才慢条斯理继续说:“但是也还不够,嘿嘿。”在圈里混了十来年的摄影师没把话说透,点到即止。
      美术组长宋河是韩芥的前同事,熟悉导演做派,不过他到底不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嘻嘻哈哈打岔,说起昨晚食堂那道软烂的东坡肘子,话题自然而然地拐弯,然后偏出三千里外。
      他一边同其他人聊天南地北的美食,一边脑子里却不由想起昨晚最后一场戏,那么难,毫无章法,韩芥讲了几条建议,剩下全靠演员自由发挥,二十六岁的谢予乐和四十六岁的松本澈也两人来回统共走了两遍,实拍时一条就过了,后来在监视屏回看,还是两个演员说,换个拍法,再保一条。
      那是货郎赵二牛杀倭寇松浦堪能。
      “你没想到我敢动手,”被妆师和服装联手泼上一头一身土的谢予乐同松本商量动作,他伸手虚虚抓住对方的衣领,“然后我就这样突然出手。”
      松本会意,上半身顺势向年轻人的方向跌去。
      “对,然后我就要捅你,”谢予乐伸出手指在松本的肚子上戳了一下——“你直接上手,没事儿。”在中国过了半辈子的日本人用流利的燕京话看着年轻同事认真说,“捅不坏。”
      谢予乐点点头,手握成拳头往前送,“然后你躲开了。”他做了个刺空以后重心不稳身体歪斜的动作。
      “我及时躲开了,然后回身就想杀你,”松本沉入角色,敦厚平和的相貌立刻扭曲,眉梢眼角泄露出深重的戾气,“你找死!ばかやろう!”他“唰”地抽出佩刀,凶狠地向跌伏在地上的赵二牛斩去!
      松本虚握着空气刀柄,在谢予乐身边连劈几下。
      “我先躲,然后把板凳拉过来,”年轻人顺手举起四脚条凳,想象绝望中胡乱挥舞:“结果你的刀就劈在板凳缝里卡住了。”
      “我没抽出来,”松本模仿刀卡住的样子,“然后干脆放弃,要抽胁差,”他丢开那把想象中的长刀,试图抽出第二把佩刀。
      “我摸到怀里的银子,”谢予乐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砸到松本头上,“然后砸了你。”他再次抬起手,肘部坚决向下挥动——“又砸了第二下。”
      “我要逃走,”松本的后腰靠在桌沿,“然后被桌子挡住了。”他后退,一脸惊恐。
      “我直接追上来,又砸了你几下,”谢予乐喘着粗气,弓身左右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然后他发现了,毫不迟疑地转身,回到那把卡在板凳里的长刀旁,伸手握住刀柄,上下晃几下,然后它成为了货郎的武器。
      猎物与猎人彻底调换身份。
      赵二牛耷着嘴,木着脸,乌黝黝的眼珠子沉沉盯住软瘫在地的倭寇,粘稠鲜红的血液从松浦堪能破损的眉骨处争先恐后淌出,积成一滩赤色的水面。
      他拖着脚走到仰面倒在地上的松浦身前,对准倭寇的胸膛,双手握住刀柄,要刺下去,又怕没对准,临时停手,刀尖在松浦直裰胸口上那朵缠枝宝相花上来回移动——赵二牛想起去去庙里烧香,合握刀柄的手仿佛正对着菩萨作揖,货郎心里顿时安定。
      赵二牛用力刺下去,松浦在最后时刻伸手抓住雪亮的刀身,刀锋从他掌中滑过,几乎割断四指,眼睁睁看着佩刀刺穿心脏。
      “过!”
      谢予乐丢开道具刀,伸手将“死”了的倭寇从地上拉起来。
      松本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扶着腰哎哟哎哟两声:“刚才没注意,往下倒在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上,硌死我了。”
      过来收拾的场工跟同伴:“这道具银子沾了好多血。”
      松本听到了,掀起衣服一看,腰上有个半圆的印子,如果把道具元宝拿过来,想必刚好能合上。
      谢予乐险没笑出来,趁着还做人,赶紧溜了。
      先前的阻滞就像故事里某种必经的磨难,当《隆庆三年》剧组一切走上正轨时,不论是导演还是普通工作人员,说起灾难连连的前一个月,都恍如隔日,甚至想不明白当时怎么就能出这么多问题,因此越发映衬得现下的顺遂多么珍贵。
      作为证据,导演骂人的频率都呈指数下降。
      不过数量降了,质量仍旧一如往昔地过硬。
      “你那脑子不用,可以送给道具组,”韩芥正阴阳怪气:“还省了人家做一个的麻烦。不过也算了,你那脑壳里都是水,人家还得帮你倒干净,好好控干,是吧?”
      犯错的人恨不得缩成一团,项上人头被拿去送人也不敢开口,而后又被迫听了一遍导演千奇百怪的比喻和丰富的修辞手法,卑微地终于等到对方尽兴,大发慈悲放他一马。
      等着和导演会面的安君齐被迫在不隔音的隔壁听完全程,饶是经纪人见过各色导演,但他不得不承认,就文学深度及科学素养,以及骂人不带脏的水平来说,韩芥哪怕在导演圈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拿。
      《隆庆三年》剧组正式开拍的消息,经纪人得知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而且还是某天心血来潮想要关爱自家艺人的时候,从谢予乐助理求璆的嘴里听说的。
      “剧组没跟您联系?周总也没说?”安君齐现在都记得电话那头求璆突然高八度音调的声音:“可是我们到片场都一个多星期了啊!”
      这个逻辑圈大约是,谢予乐以为剧务跟安君齐说了,剧务以为谢予乐自己说了,安君齐以为谢予乐应该会告诉他。结果问题的关键——谢予乐一声没吭,带着发小兼助理跟着剧组的大巴车吭哧吭哧地上燕郊拍戏,根本没想起来至少要跟经纪人说一声。
      安君齐由此确定,如果今天他没突然想要做点好人好事,发发善心关爱关爱自家的菜鸟艺人,大约还会继续被瞒得严严实实,而更让经纪人无语的是,谢予乐不是“故意”的,他根本“没有”要和安君齐通气的意识。
      “转场这么大的事,”经纪人克制又克制,才按捺住掀开谢予乐脑瓜子看看里面积水多深的冲动,他微微磨牙,“你不觉得应该跟我说一声吗?”
      “说什么?”谢予乐一脸懵地问,他拍了一天戏,又累又困,还能坚持接电话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已经是个奇迹,别的,莫强求,随缘吧。
      “你们,转场,了!”
      “可是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能丢了?”年轻人脱口而出,他刚从片场回宿舍,困得饭都不想吃,珍贵的休息时间还得跟安君齐隔空对线。叹口气,“齐哥,”谢予乐实在觉得生无可恋:“我是在剧组,不是在传销团体里。”说完火速挂断。
      他是男主角,戏份又多又磨人,导演还是个吹毛求疵的强迫症加完美主义者,演员们备受折磨,谢予乐得到的“关爱”尤其多,实在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年轻的,累得半死的演员彻底睡着之前朦朦胧胧地想,就这样吧,难道还能追过来打他一顿?
      他果然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勇气和鲁莽向来是一线之隔。那些吃够安君齐苦头的人们大约会这么告诉他,搞人心态可以,但是千万别搞安君齐。此人心眼小如芝麻,信奉有仇必报,并且必须现世现报。
      因此,第二天已经把昨晚的那通电话忘得干干净净,活蹦乱跳去拍戏的谢予乐万万想不到,安君齐和他的物理距离最多一百米。
      韩芥骂完人神清气爽,想起男主角的经纪人还等在隔壁,晚来的头痛悄悄从脑后爬到前额,他端起杯子喝一口,结果喝到满嘴茶叶渣滓,这才想起忘了掺水。
      “真麻烦啊。”
      在话剧圈子混了大半辈子,人生过半才第一次成为影视剧导演并不意味韩芥对这个圈子陌生。远的不说,学妹丁勤勤红透大江南北,年过四十依旧活跃,签的经纪公司就是风华。再一细想,韩芥隐约记起多年前在丁勤勤家里见过当时尚年轻的安君齐。
      “是。”安君齐笑着点头,他向导演望一眼,客气地恭维:“您记性真好。”
      “得有十年吧?”有个由头,更多的细节顺理成章也就想起来了,导演感慨:“当年和你们刘总一起来的,哦,想起来了,丁勤勤过生日!”
      经纪人翘翘嘴角,也想起年轻时被人呼来喝去的那段往事,没什么稀奇。刘斐待他不薄不假,该使唤人时也并不手软。能走到今天这步,有贵人提携,也有自己的努力和运气,说起来都是故事,安君齐很少提,也只是因为不爱回头的个性而已。
      “可见大家有缘。”经纪人含笑,风姿极佳,殷勤并不引人反感:“韩导是勤勤姐的师兄,现在小谢又拍您的戏。”他客客气气地说:“他在圈子还是新人,有不懂事的地方,剧组多包涵。”
      导演不知道艺人同经纪人之间正在进行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他最近对谢予乐尤其满意,说话时态度难免带出来:“他有什么不懂事的,挺好的,演技好,规矩也好。”
      “是吗?”安君齐不动声色,韩芥只当他关心艺人:“小谢年轻,是真喜欢才入行,事业心重,这回转场,自己带着助理就跟着剧组走了,”他的神情流露出真切的检讨,“作为经纪人,我这实在有些失责。”
      韩芥“哦”地出声,反应过来:“小谢没跟你说转场这事儿?”作为导演也不好不表态:“这孩子心可太大了。”又替谢予乐喊冤:“不过这事情也不怨小谢,他们最近是真忙真累,得怪剧组工作不到位。”
      演员跟着剧组转场没及时告诉经纪人,这事情可大可小——安君齐明白,导演更明白,事情是个由头,而人与人的往来往往也只需要一个由头,好坏都可以。
      安君齐笑容深了几分,语气温和,内容却不大和缓:“主要担心安全。小谢自己二十多岁了,我们风华也不能拿他当孩子一样管,但是安全问题是艺人工作的重中之重,”他坐直,直勾勾地看着韩芥,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出了事,别说我们,剧组也不好交代——您说,对吧?”
      他就这么把韩芥看得后脖子发麻。
      上午的戏拍完,谢予乐和求璆刚出片场,就看见门口的阴凉地里杵着个熟人。
      “谢老师,求璆。”郑岩中规中矩地打招呼,顺便给他们传旨:“齐哥说,挺长时间没见谢老师了,他这经纪人当得很失职,中午一起吃个饭。”
      谢予乐抬头,不远处乌云层层叠叠,纠结翻滚。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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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论管理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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