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天春光》甜水糕

3、上上签

　　连绵的黛山在云雾里影影绰绰，天刚转晴，露出些许浅薄的日光，山间雾气浓重，风还是冷的。

　　初庭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捏着手里打过孔的门票。

　　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难以想象，第一次来知名景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灵喜寺半隐半藏于高榕菩提之间，显得极其庄重肃穆。一声应景的醇厚钟鸣，足够让人对它的敬仰再加深三分。

　　唯一缺点就是前面这些台阶，高而耸，又多又陡，单单看一眼，就能把人劝退。

　　现在的状况比她上学那会儿好些，灵喜寺彻底改造成景点过后，山底下修了缆车，专门方便初庭这类懒人。

　　“喂陆先生，我已经到门口了。”初庭冷得跺脚，边哈气，边环顾四周，“你是在山顶吗，需不需要我上去？”

　　“回头。”

　　身后不远处的男人站在棵参天常青树下，见她闻声转过身，晃了晃手机，眉梢跟着一挑。

　　看完景区的示意图，初庭才算知道，山顶最远的那是主殿，下面这些地方错落有小的庙宇，而他们旁边，就紧挨着休息室。

　　房间里开了空调，温度略高。

　　陆遇迟外面套了件修身的驼色大衣，脱了放到手边，底下的高领衫贴着皮肤，隐约勾勒出里面漂亮的身体线条。

　　拒人千里之外地冷，又叫人移不看眼地性感。

　　“今天早上那条热搜我看到了。”陆遇迟走到饮水机跟前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她。

　　初庭小声道了句谢谢，喉间一哽。

　　陆遇迟两腿交叠，左边手肘搭在扶手上，支起半边脸，整个人靠到沙发里连气质都是懒懒散散的。

　　他突然换了个话茬，语气里除了礼貌以外，掀不起任何波澜：“有个忙，不知道初小姐愿不愿意帮。”

　　“昨天和剧组那边商量了一下，想请初小姐来戏里客串一个角色，至于热搜的事，也可以用宣传电影搪塞过去。”

　　陆遇迟微拱起手背，手指前端压在一封文件上，手腕一推，映入初庭的眼帘。

　　封皮印着嘉诚娱乐这四个大字。

　　显然是有备而来。

　　初庭的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拿起来看。

　　合同最前面写着官方又专业的话，她手头快速地翻阅，将里面内容消化了七七八八。

　　初庭：“剧组的意思是，想让我客串赵君楠这个角色？”

　　陆遇迟抿了口水，停三秒，发出声单音节。

　　“没有多少台词，不考验演员功底，只不过我们找了很久，也没有物色到气质合适的。昨天我和孙导聊过，一致认为您很适合出演。”

　　陆遇迟眸色深邃，看向她，语调里带了些抱歉的笑。

　　“初小姐可能不知道，我其实也是个商人。这个角色的加入，十之八九会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到时候付给您的指导费也会更多，我们双方，互利共赢，稳赚不赔。”

　　门票的边缘起了毛，被初庭捏在手指间，卷成了小圆柱。

　　重点其实不在赚钱。

　　这个叫“赵君楠”的角色，是一个制伞师傅的女学徒，剧本中不乏她制作油纸伞的镜头。其一，需要专业人士指导；其二，如果搬上荧幕，起到的宣传效果一定可观。

　　《锁春雀》这部年代电影是大制作，自带超高热度。

　　上到导演演员，下到编剧摄影，清一色圈内顶有名的大腕。

　　自宣传以来，初庭对它一直有印象，极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精益求精的态度和对传统文化的尊重。

　　在国外攻读美术的这段时间里，她算是发现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文化瑰宝，在国外反而显得更受欢迎。

　　传统文化走得出国门，却又拦腰折断，根烂在养育它的这片土地里。

　　见她半晌不吭声，陆遇迟也不追问下去，等候片刻，目光挪移到朱窗以外。

　　窄窄的屋檐边角飞扬，房顶上的积雪化成水，沿着凹凸不平的红瓦淌下几滴晶莹水珠。

　　陆遇迟望着她，忽然开口。

　　“初小姐的工作室在本市？”

　　她思考得认真，察觉过来，轻轻“啊”了一下。

　　“可以去参观一下吗？”

　　说完又觉得突兀，他补充道：“和剧组的工作人员一起，就是想亲眼看看纸伞的制作工序，了解一下风土人情。”

　　这话不假，就在刚刚，初庭手机又一响，正是孙导来征求她意见，想去“桐花巷”参观，一饱锦州油纸伞的眼福。

　　初庭自然是答应的。

　　她先和陆遇迟说了声稍等，阔步走到门外，给家政阿姨打电话说今天有客人要来，顺道再把昨天晚上和唐远邵珊珊的残局检查一遍。

　　讲完电话之后，初庭站在门口，没进来。

　　整个人逆在背后逐渐亮堂起来的日光，半张脸沉在其中，虚开些轮廓。

　　“孙导他们一会就到，我们现在开车回去，刚好赶得上。”

　　陆遇迟站起身，理平大衣上不存在的褶子，和她对视：“等我几分钟。”

　　山底有一棵参天绿树，枝干上密密麻麻挂满红色的布绸，风吹过，粗壮树桩上几圈系铃编绳叮当作响，和叶片间的红相得益彰。

　　初庭看见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一条，挂在伸手可以触碰的最高处。

　　系好之后，双手合十，闭起眼，神色虔诚。

　　他长身玉立于日头正盛处，高出身侧初庭几乎半个头，投射下来的一团黑色阴影，将初庭笼罩在其中。

　　再嗅见他身上的冷檀香，初庭抿了抿唇，视线在他的侧脸和树枝上的愿绸左右穿梭。

　　“陆先生还信神佛？”

　　陆遇迟眼皮一掀，看向高出，瞳仁暴露在日光下：“谈不上信，只觉得心诚则灵，往后留个念想也不错。”

　　“我是来还愿的。”

　　初庭眉心一动，似是不解。

　　自老一辈起就传，灵喜寺唯姻缘和学业最灵，恰好应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这两个古人口中的人间喜事，正因如此，灵喜寺吸引着远道而来的游客。

　　求佳人在侧，求学业有成。

　　尤其这些年，要数月老庙香火最盛。

　　方才，初庭粗略地瞟了树上的布绸一眼，大都和姻缘相关。

　　她不喜欢八卦别人的情情爱爱，只觉得惊讶，陆遇迟是来求姻缘的？

　　心底却没来由漾出一丝丝酸楚。

　　高中时的少女心事重见这天光，胆量却欠缺，胆小鬼似得受不了些许刺激。

　　他垂眼瞥见她手里的门票，抿了抿唇：“买了门票能免费求一支签，初小姐试试？”

　　最近的就有月老庙。

　　神差鬼使地，她一跨而入。

　　信手捻来，就是上上签。

　　男人骨节分明一只手，撑在香案上，两根指头特别有节奏地轻轻敲叩，烛光下阴影晃动。

　　他一改以往的冰冷疏离腔调，低声问她抽到什么。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地钟声。

　　初庭看着粉红签纸上所写，下意识撒了个谎。

　　“是中签，说让我恪守本真，莫要强求姻缘。”

　　*

　　初庭回去蹭了陆遇迟的便车。

　　路上有些堵，初庭盘算着时间赶在他们到之前回去有点呛，先让吴奚帮忙招呼。

　　开门的女演员先看见陆遇迟，瞳底神色一闪，红唇上挑，打趣他：“咱们陆影帝果然是主角，总是压轴出场。”

　　美眸眼波流转，停到他背后的倩影上。

　　怔到原地。

　　高马尾，戴着棉质口罩，穿一身半长款纯白色没有图案的羽绒服，及膝，下身就是普通的黑色牛仔裤搭白鞋。

　　普通不能再普通的打扮。

　　唯独口罩上露出的一对精致眼眸叫人移不开目光，杏眼的轮廓很漂亮，眼尾略微上扬，睫毛长而翘，偏清冷的五官中夹着一丝媚，一丝俏。

　　背后响起躁动，有几个闻声靠过来了，都和女明星一个反应。

　　孙导挤到人群最前面，先和她握手，脸上地褶子都在笑：“初小姐，这次叨唠你了。”

　　大家再次傻眼。

　　这人谁啊，新人，还是哪个集团塞进来的追星千金？

　　无数或诧异或疑惑的目光中，孙导朝众人抬了抬下巴：“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剧组的艺术指导，初庭，初小姐。”

　　一片哗然。

　　又傻眼了。

　　可没人说这位非遗传承人是个大美人啊，大家习惯于按照刻板印象，在知道消息后，他们都自动代入年过六旬的老人。

　　初庭礼貌地笑起来，草草几句做完自我介绍，就没有后话，安静地站在人圈中央，视线里，只有院内的枇杷树。

　　这会儿孙导注意到陆遇迟，清了清嗓子，微微眯起眼睛。

　　看初庭一眼。

　　再看陆遇迟一眼。

　　“难不成你们两个之前认识，一起来的？”

　　空气一度寂静。

　　陆遇迟闻言开了口。

　　“碰巧，不认识。”

　　现场的陈雨江和吴奚：……

　　没自爆就好。

　　他们两个只算得上窥得墙沿一枝梅，关于灵喜寺的红布绸和上上签，更像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初庭暗自松了口气，一面又不争气地想，时差害人，不然怎么这么容易心跳加速。

　　短暂插曲很快结束，回归这次来的正题。

　　初庭双手揣在兜里，在最前面领着这一行人，一路吵吵闹闹，穿过前堂。

　　看不见的口袋衣料里，手心攥着求的签纸。

　　上上签，纵向排版，香墨印了四行正楷小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这种不信神佛的人也能一眼解签。

　　叫作“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