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河山》风雪杀我多少年

71、相顾无言

　　赫蒙笑了笑，转身，摆手离开了。

　　图也不再久留，兄长魂灵有了归处，也算是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但是她好奇，赫蒙这个究竟是什么诅咒，竟然可以留住灵魂。思量间，她突然凝滞，赫蒙害死了王室那么多人，又杀了兄长，但是她却可以从容接受。

　　在她的心底里，刺向他的一剑，便消弭了内心的恩仇。

　　她无法恨朔择，但是也不代表她对朔择还像以前那般敬爱，自从知道了那些事，她便开始从心底里排斥着关于朔择的一切。

　　但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

　　图不知道。

　　走出大殿，却发现外面又落了雪，倾天的大雪漫天纷飞，落在了图的肩头。

　　她仰头，蒙蒙的云半遮着太阳，突然视线被一把白伞挡住，她看向身边人，有些意外。

　　“我还以为祩子已经回去了。”

　　赫蒙浅浅一笑：“早些时候感觉会变天，便差下人取了伞，想着你可能会淋雪，特地来看看。”

　　“劳祩子费心了。”

　　“殿下谬赞。”

　　赫蒙比她高出很多，以至于图仰着头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这下撑着伞，更明显了。

　　雪吹进伞下，落在图的睫毛上扑簌簌往下掉，赫蒙俯身低头，将身上的玄色大衣围在图的身上。

　　图看着他将大衣披在自己身上，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绕了个她从未见过的结花。

　　一瞬间，周身的风雪明显小了许多。

　　二人相视无言，各怀心事，行走在一片雪白的天地之间。

　　当晚，图睡下，缓缓踏入梦境。

　　她又看到了赫蒙。

　　——他满身被漆黑的藤蔓束缚，跪在无边无际的乌蒙蒙正中央垂着头。

　　“祩子？”

　　她赶忙靠近，叫着赫蒙的名字，赫蒙闻声抬起头，双目猩红，却神色茫然。

　　见有人走来，他动了一下，发出了“哗啦”的铁链声，看清是图之后，他急忙喊道：“别过来！”

　　图停下脚步，看清了他，藤蔓之下，是坚固无比的铁链。

　　“你是谁？”赫蒙对她说道：“不管你是谁，是如何来的，都赶紧离开这里！”

　　“你为何成了这个模样？”

　　赫蒙显然很着急，他不知怎的，不希望她受到伤害：“你先别管我！赶紧离开这里啊！”

　　但是四周茫茫无际，图又该怎么离开？

　　“远离我这里，别靠近我！”赫蒙也意识到图离不开这里，只能让她远离危险，他知道，这一整个空间都是他的囚笼，离他越远，图便越安全。

　　但是图看着他血红色的眸子，定了定心神：“你不如告诉我这是哪里。”

　　赫蒙愣愣地看着图，他才被唤醒，思绪有些杂乱，但依旧下意识的回答：“这是荷拉与我的约定......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受罚......”

　　“为什么？”

　　“因为我违背了祂的指令。”

　　图见赫蒙意识不清醒，正好可以问出以前赫蒙不可能回答的问题：

　　“祂的指令是什么？”

　　“灭掉摩诃国。”

　　“你为什么不执行？”

　　“因为我发现我犯了很大的错误。”

　　“什么错误？”

　　“神是不可以爱上人的。”

　　图垂眸，不打算再问下去，但是赫蒙笑了笑，抬起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没有等图继续问：“我以为我对她不过是好奇，怎么会有人在那样的处境下依旧保持着赤子之心，后来我渐渐关心她，站在远处看着她在命运中挣扎，她有她的家国大义，她不想摩诃国的百姓受苦......但是我总是自欺欺人......”

　　赫蒙语气低落，睫毛微微颤抖：“我无比后悔，所以我与荷拉交易，我用我所有的记忆和上千年的自由与祂交换，换来图的轮回——我多希望和她来生再见......”

　　图走向前：“所以，你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笑了笑：“是啊，我亏欠她太多，在这受荆棘穿心之罚，也当我赎了对她的罪吧......”

　　赫蒙没有认出她，他的记忆被荷拉收回，但是还是坚持留住了与自己的回忆。

　　“何必呢？”图无奈一笑：“或许她本来就没有怪过你。”

　　赫蒙摇头：“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图走近他，赫蒙对她说道：“你走吧，别靠近我......荷拉将在新王登基之日，收走摩诃人的魂灵……”

　　而图好像料到了，她毫不意外，还没等赫蒙的话说完，图微微俯身，抱住了赫蒙浑身缠绕荆棘的身体，鲜血渗透了她的衣衫，滴在他满是伤疤的皮肤上。

　　图手指钩住锁链，低下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赫蒙，再见吧——”

　　不论是以后，还是来生。

　　鲜血滴落在乌蒙蒙的梦境，染红了整个空间。

　　她低头吻了赫蒙的额头，不舍地放开了他，赫蒙渐渐模糊在了一片血红色之下，她仰起头喃喃道：“擅自篡改摩诃国的神明，荷拉，你终不过是伪神罢了。”

　　猩红褪去，图在黑暗中猛然醒来。

　　一场镜花水月，在黑夜中被轰然打碎。

　　图低低地笑了一声，坚定了心中的主意，翻身下了床。

　　简单收拾一番后，她背上弓，直奔皇陵。

　　听赫蒙的意思，荷拉要在登基大典上收了摩诃国的灵魂，只是以什么形式，如何收，图不知道。

　　赫蒙是神，他又不是。

　　他既然可以与赫拉进行交易，就证明他早已脱于祂，但是赫蒙具体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当他以自己所有的记忆作为交换，忘记她开始，赫蒙就毫无条件的相信她会做到。

　　“神，是不可以爱上人的。”

　　赫蒙说。

　　但是图知道，他不会食言，那她便与荷拉斗，赢了与神明的这场的斗争，等着与赫蒙下一世再见。

　　去往王陵的路不长，但是天气冷的她直打牙颤，夜晚的风格外的冷，呼啸而过的雪花划过她的脸，好像是锋利的刀，刺得她生疼。

　　王陵外，外面守了好多守卫。

　　她知道，这些人表面是守护王陵的王族尸身不被冒犯，实际上却似守护着摩诃国百年来无数禁法。

　　守卫见她走来，恭敬地问道：“图殿下，这么晚，您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明日我兄长归葬，我不放心。”

　　“您有大袾师的通行令吗？”

　　图从未听说过这个所谓的“通行令”，她疑惑地问道：“通行令是什么？从未听说过。”

　　守卫摇头：“那您可还是先去问一下赫蒙大人，然后带着通行令前来吧。更何况这么晚了，您来不合规矩。”

　　图微微皱眉：“这王陵埋葬的可是摩诃国三千年来祖祖辈辈的尸身，为什么要通过赫蒙的同意？”

　　守卫微微颔首，恭敬地俯身，意思不言而喻：

　　请您离开。

　　图深吸一口气，不能与他们硬碰硬，这不是赫蒙下达的指令，赫蒙不知道摩诃国的禁法，可是知道这个禁法的除了王族还会有谁？

　　突然间，她好像意识到什么。

　　“朔择......”

　　是朔择告诉了荷拉！

　　现在的赫蒙早已泯灭了人性，操控他的思想是神，是荷拉。

　　图不知道朔择告诉了荷拉多少，但是她不能再等，明日，到了明日，一切都晚了。

　　她想证实自己的心中猜测是否正确，转身绕到了王陵的侧口，她犹记得王陵侧口之处，父王和他们说，如果有一日王陵的秘密被发现，可以从侧口的隐秘之处将所有的禁法带走。

　　摩诃国可以消失，但是禁法绝对不可以出现于人间。

　　若是侧口也有守卫把控，那就肯定是朔择告知于荷拉了！

　　她心中祈祷，她不想对兄长最后一丝期望消失，但是当她看到侧口重重守卫的那一刻，心中彻底凉了下来。

　　依稀间，她见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一袭黑衣，在嘱咐着什么，侧耳一听，只听赫蒙声音都变了，变得雌雄莫辨，声音飘远：

　　“守好侧口，王族若是有人来，前门过不去，一定要来这里，莫要让人溜进去！”

　　“是！”

　　图捂着嘴巴努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惊讶，这声音她从未听过，但是，不用猜，能占据赫蒙身体的人，一定是荷拉！

　　荷拉亲自降临人间，她终于知道祂要通过什么方式来收回灵魂了！

　　赫蒙早就提醒了她，是祩舞！

　　明日荷拉将用赫蒙的身体，以跳祩舞的名义，将所有人献祭给自己——

　　早该想到的。

　　图垂眸，环顾四周，现在她不能出声，在不清楚荷拉能力的情况下，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轻举妄动的。

　　“赫蒙”又在四周环顾了片刻，他的步子很轻，根本就不像赫蒙沉稳的步子，更像是一个少年踩着轻快的步子闲游。

　　待他离开后，图摸到一处从未被人察觉的地方。

　　年少时，父王不喜自己与母亲，将她们打发到王陵守墓一年。

　　在这一年中，她早已摸清了这地方的所有格局，在父王不知道的地方，她与母亲曾疑惑：

　　既然有正门和侧门，但是从未听说过后门。

　　摩诃国的墓室格局她清楚，一定有后门，但是她去了后面很多次，从未发现过后面有门。

　　后来一次偶然，她终于在地面上发现了寻找已久的“后门”。

　　隐藏极深的“后门”。

　　她凭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年少时自己因为好奇无意间发现的那个门。

　　通往陵内的路格外漆黑，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拽着赫蒙的袖子，通往地下冰棺的时候，那是她与赫蒙，最后一次见面。

　　摸索中，她见到前面有隐隐灯火，握紧手中的剑，她扶着墙壁，警惕观察着四周。

　　“滴答——”

　　在她没有注意的角落，一点血红缓缓滴下。

　　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光，盯着前面扶着墙壁的图。

　　*

　　待图走进灯火之中，发现偌大的王陵里面灯火尽数点燃，好像在欢迎她的到来。

　　“这里好冷。”

　　她跪在了地宫的正中央，俯身拜地：

　　摩诃国祖先在上，晚辈图为救摩诃国特来打扰，寻找先辈留下的巫术，以救苍生千万魂灵。

　　灯火摇晃，微风吹过。

　　好像是对图的肯定与期许，又像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