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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灵云渡 ...

  •   故事的开头,世人在仰望神。

      “神”对于故事里的人们来说是个神奇的存在。他的来处虚无缥缈,人们不得而知,却虔诚地信奉着关于神的每一个传说,每一个故事。虽然人们心里很明白,在这世间传扬传说的是人不是神,编出故事的也是人,不是神。

      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清楚,他们存在的地方有人而无神,所谓神,还有那些以神为主角演绎出来的隽永篇目,以及人们所信奉的本身,其实是人自己的所思所想,是人所敬畏的崇高的风骨与信力。人们把这些自己信奉的、追逐的、无形的美好,演绎成一个又一个切实可感的存在。

      人们有情感,会在特别的际遇里,碰到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人们将制造这样美好邂逅的神叫作姻缘之神。

      人们懂感恩,会记住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并由衷地希望他们的日子可以越过越好。后来,乐善好施之人在生年里行路通达,人们称这是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并坚信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掌控,掌控它的人,便是轮回之神。

      世事有黑便有白,有善便也会有恶。对于无可奈何的大恶,人们总坚信上天公正,大恶之徒,自有天罚。乡野民间,对于天罚最生动也最常见的演绎莫过于……遭雷劈。

      所以,在天界掌雷电之事的神,被人们起名叫作天罚之神。

      还是那句话,有黑便会有白,有善便会有恶,不只人间,天界也是一样。天界,不只有上面的那些善神,也有心里不怎么盘算好事的,诡谋之神。

      传说和故事之所以会被口耳相传,这其中的角色之所以会成为无人不知被信奉的对象,首先,这传说故事得要精彩。要精彩,便需要有矛盾有冲突。于是诡谋之神就自然而然地在世人的传说民间的故事里,担当起了挑起诸神矛盾的“大任”。

      诡谋之神不知道他在人间是这样的形象,虽然他的性情和世人所推测的如出一辙。

      没错,这世上真的有神,或者说,是合乎人们对神的理解的,另一种类同于人的存在。

      在人间会被仰望的,能被称为神的,先不论善恶不说性情,最起码的,他得住在天上,要能长生不老,再不济,也得活得比人长。

      灵云渡的人符合这最起码的要求。

      海上仙山灵云渡,恍然一梦百千年。

      自人间的渡口向外望,无垠之处,水天相接的一线浮载着一座山。那山巍峨却又秀丽,其上巨树丛生,灵物遍地,水清木华。仙山边缘,连天接水之处浮云藻荇相交相错,是真正的“醉后不知天在水”。

      灵云渡,海山仙山之上,住着神仙。一梦百年,千岁不老的神仙。

      百千年的岁月太长,灵云渡的人会老,也会死,可人间的人望不到。小大之辨下,千百年不变的,在人间即为亘古,千百年不老的,在人间,便是长生。

      天罚之神被人间的人供奉在长生殿。

      人间总有太多撼动不了的大势力,这些大势力做的恶,人们管不了,神可以。所以,越是晦暗的年月,长生殿的香火越是旺盛,越在动荡的朝代,天罚之神的名字越被人记得。

      灵云渡的渡云殿里,天罚之神被这些日子里耳边激增的呼唤声吵得头疼。

      淮山……

      淮山……

      淮山……

      日复一日的一遍遍重复已经让淮山把自己的名字当成咒音了。咒音一遍遍响着,无止无休般,让淮山第一次懊恼自己怎么就有了这千里闻音之能。他烦躁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听见咒音里掺进了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是来自人间的,轻柔、平缓,响在渡云殿里,越来越近。

      “桦琴!”

      他睁眼,绿衫缥缈的人原本提着劲儿小心抬起的腿卸了力,锵锵踏在渡云殿满地铺就的水琉璃上,激起层层水纹在他靴边漾开。

      “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淮山对桦琴道。

      桦琴道:“不敢不敢,不搅人好梦是仙首自小教给我们的。”

      淮山道:“我已经很久没睡上个好觉,更别提做梦了。”

      桦琴道:“‘搅人好梦’只是一个形容而已,你怎么总是这么实诚?”

      “哦?是吗?那你该知道‘好兄弟’也不过是一个说法而已,”淮山不甘下风道:“你知道我不是真得在说你好。”

      “哦?是吗?”桦琴学淮山的语调,他道:“阴阳怪气可不是你的做派,你的耿直在整个灵云渡乃至人间都是出了名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淮山没好气,“我该谢谢你把天罚之神的样貌、性情、技艺全部在人间传扬开来,人间的天罚之神现在还有了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名字叫淮山。”

      “可你确实是会降天罚啊,这和人间他们的想法很契合,有时候我都禁不住感叹人间那些华美生动的故事就是为你而写的。”桦琴道。

      淮山从殿中的座位上起身,抡抡胳膊活动活动臂膀,“如果是这样,那我也由衷地认为那些阴诡谋算的事,也是量体裁衣般为我的好兄弟你打造的。”

      桦琴笑笑,毫不在意,“该走了,今天是你封王的大日子。”

      他说着侧过身退后一步,一挥衣袖,青衫之上跃动出点点暗绿色的浮光,浮光在空中飘忽几下,落地连结成闪着光泽的绿色长毯。长毯延伸着铺就到殿门口,桦琴轻笑着望向淮山,向他一躬身。

      “请吧,”桦琴抬眸,“吾王。”

      淮山走下托载着宝座的丹墀,走到桦琴面前纵容地一笑,“你的这张脸虔诚又好看,真得很能骗人。要不是我和你一起长到现在几千年,我差点儿都以为所见为真了。”

      桦琴微笑,“虔诚是假的,好看是真的。”

      虔诚是假的,好看是真的——这是桦琴对他兄长所说的难得的真话。桦琴生的真的很好看。他如今的年龄按照人间历来算约莫二十,正是满载风华的好时光。灵云渡仙首的小儿子,热情,激灵,嘴有甜,加上一副与他父兄的粗旷美感大相径庭的秀气面容,还有那朱弦轻抚声动十里的好琴艺,在海上仙山,没有谁比他更担得起人见人爱这四个字了。

      只可惜,真实的桦琴和他人见人爱的讨喜模样间,隔着天堑。

      灵云渡的人知桦琴琴技高超,朱弦轻弄声动十里,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桦琴生来便有封疆之能。只要他想,指尖轻动下沿所触之地绵延向远,冰霜瞬时凝结覆盖,千里封疆。

      这个本事是他幼时和淮山在一次玩耍打闹间偶然发现的,当时淮山嫌他弹琴吵到自己睡觉咕哝了几句,他便有些生气地去戳淮山的眉心,结果淮山被周身冰封,良久等桦琴的气消了那冰才化去。之后桦琴当面便总举着指头威胁淮山,说他再气自己自己就把他冻个半死。

      冻个半死干嘛?直接冻死省得他以后再气你——这是淮山和桦琴的仙首父亲在发现了桦琴这术法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淮山听后,嗷嗷大哭着抱怨说自己不是父亲亲生的。

      “仙首的儿子非他所出”,淮山和桦琴的父亲为了平息这传言废了好大一番功夫,还不惜把身边好几个得力但传了闲话的手下赶去了人间。

      可传言是真的。

      只是,非他所出的那个儿子并非淮山,而是桦琴。

      这也就是为何后来他刚一平息了传言,就开始想办法废除桦琴那封疆之能的原因。

      封疆之能,是独属于冷秋都王族的。冷秋都,是四千五百年前,灭在灵云渡手里的地方。那里的王族,性情都像他们身负的术法之能一样冷,乖戾残暴的统治年复一年,无端的盘剥欺压下冷秋都的百姓不敢言只敢怒,他们对抗不了强大的王,和人间一样,把惩恶这件事寄望于神。

      心底的寄望化为供台前虔诚的发愿,同样有着千里闻音之能的灵云渡仙首终于在灵云渡寻常的某一天里,自仙山而下。

      山神降临,灭了冷秋都王族。那一天,是灵云渡众人久远记忆里寻常的一天。天罚灭族,于神,不过广袖挥拂的轻飘飘的一刹而已。

      那一天,拂罢衣袖的仙首永远忘不掉。因为那日的他,在千里之外的冷秋都边境,听到了曼妙美好的琴音。他形影瞬移,找到了琴音的发源。

      山石嶙峋,坚韧而生的猗猗绿竹间,稚子抚琴。

      冷秋都的王,在天罚降临,自己变作焦灰前用尽最后气力,把他的小儿子送离了冷秋都。可稚子执拗,不认得方向,寻不见父亲,也不肯离去,只在四下寻觅来路而不得,跌跌撞撞几回之后,坐下在嶙峋山石间,抚起了他的父王教会他的第一首曲子,那曲子是他父王自人间听来的。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

      仙首听着曲子,忽然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了。他惶然地听琴,惶然地萌生了要把这孤坐在山石间的孩子带回灵云渡抚养长大的念头。琴音未断,这把琴和成人所用的相比,体量小很多,看上去是有人特制给这孩子的。

      桦木琴鼓下,琴音清越而铮然,伴着稚嫩童声清脆的半念半唱的人间词。仙首垂眸,手掌轻抚稚子额前绒发。神力运于掌中,清其记忆,授其神力。自此,冷秋都王族,全族覆灭,百年后灵云渡红绸高挂,同庆仙首得子,而后又不知过了多久,灵云渡众人终见仙首幼子真容。

      更久远的时光后,幼子长成,衣袂翩然间林下抚琴,和弦而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端方,正是仙首期望桦琴长成的模样。

      独自抚琴时君子端方,与人谈笑时又让人如沐春风,如今的桦琴在灵云渡里仿若一缕明媚日光,任谁也难以窥探到这日光背面的严酷冰霜。更不会有人猜到,百年前的一回,常年和暖的灵云渡突然落了雪,连带着冰霜连延满地,这异象所生,是因为这个明媚的少年桦琴。

      冷秋都王族的千里封疆之术是生来便有的,融在骨血里,越愤怒血气越疯长,术法便会越厉害。

      灵云渡异象遍生的那日,桦琴想起了自己是谁。

      从记起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桦琴对待君父,对待兄长的虔诚,便全部是假的了。今日淮山终可承武灵王之封,桦琴对淮山说——吾王,可他心里想的却是在自己一路筹谋之下,这场封王礼……铁定施行不了。

      在灵云渡内,众人共尊一位仙首,仙首之下又有十二灵王,代仙首掌灵云渡诸事。关于仙首之子是否其亲生,这传言之下,十二灵王中,执掌生杀征伐的武灵王因私传谣言又意图加害淮山,被褫夺王尊,驱逐出了灵云渡。他被逐出时按灵云渡的规矩本来什么也带不走,可仙首仁慈,在知晓他素来对那把,在他封王时各在位灵王集各自仙法神力铸成后赠予他的武刀格外珍视后,默许了他带着武刀一同出灵云渡。

      “这前一任的武灵王,在离开以后又在别处翻起了不小的风浪,不过这和当下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了。”贺寻常讲到这里补一句,“哦,对了,多说一句,灵云渡这位前武灵王的名字,叫斩荒。”

      澹台傲听着点了点头,从贺寻常再寻常不过的“多说一句”里,他大抵明白灵云渡冷秋都各是什么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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