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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萧孟渝 ...

  •   在覃昀瑛的眼里,萧孟渝与覃昀琰今夜的再遇只是一个故事。

      微薄美人,帝王公子。

      美人如今正吸引了公子的注意,把他引离了深宫广殿中的宴饮笙歌。一切如她所计。

      和贺寻常一样,覃昀瑛也是操纵故事的人,她故事里的美人自以为自己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却不知对于操纵者而言,这样的“自以为”可笑又卑微。

      和贺寻常不一样,贺寻常对故事的操纵仅仅只限于一杆笔,而覃昀瑛的权力却让她可以把任意一个人拉进她的故事里,继而由她来操纵、改写这个人的命运。

      即使这个人是覃昀瑛她的至亲兄长。

      即使这个人是大褚的当朝帝王。

      权力延伸欲望,被帝王赋予权力的人,现在意图操纵帝王。

      覃昀瑛在杏花楼时曾听过一首花信风的歌,她操纵着故事里的美人站在楝花树下唱这首歌,她把这歌写成了萧孟渝覃昀琰初见的机遇,写成了帝王公子和微薄美人故事的开局。

      “楝花风,春事空,楝花谢后别春风。”

      故事开局,萧孟渝唱起了花信风的歌谣。这歌声是她在宴州作“渝娘”时学来的本事,悸动与钟情产生的前一刻,她还在用这本事刻意地吸引覃昀琰的注意。

      歌声缥缈着落下,水榭旁是一棵高大的楝树,楝树下有一个女子,穿着一袭和这暮春的花相得益彰的浅紫齐腰襦裙,手接一捧楝树落花,正低头,闻着花香。

      这是覃昀瑛希望帝王公子看到的景象。

      萧孟渝把这景象做成了,悸动与钟情产生前,她把覃昀瑛心上想象的场景在现实里还原得近乎完美。

      后来,今日,尚早夜色将至之时。

      覃昀琰念着楝花花信风的唱词,在走过小径踏上小飞虹时抬手,接了一朵暮春夜风吹来的小紫花入掌中。

      楝花?

      覃昀琰抬眸。

      萧孟渝贴近闻着楝花的香气,听见离近的声音,转头向身侧水榭看去。

      “是你?”萧孟渝装作很惊讶。

      “是你?”覃昀琰看起来很惊喜。

      “我当是谁?”下一刻萧孟渝佯作嗔怒,道:“就说是谁这么不解风情,要念着这花信风,提醒我春天就快要过去了。”

      “春即过,夏将生,春日暮有楝花满树,夏时初也会有红莲碧叶满荷塘。”覃昀琰微笑,走出水榭来到萧孟渝身边。

      萧孟渝低下了头。

      “怎么了?”覃昀琰看眼前人就势左右张望不远小飞虹下的莲池。夜色把她的赧然遮掩得很好,却没法儿替她藏住她转疾的呼吸。

      “没…没怎么,就是…就是我怎么不知道这里有荷花啊,还红莲碧叶?我连花茎都没在里面找到。”

      萧孟渝四下睃巡,找荷池,找荷花。

      “你……”

      “你……”

      两人同时出声,覃昀琰让步,听萧孟渝道:“你……算了你先说吧。”

      “也好。”覃昀琰道,他问萧孟渝,“你进宫多久了?”

      “没多久,个把月吧。”萧孟渝看覃昀琰,目光征询,“小侍卫你大概比我久一些吧?”

      覃昀琰想了想,应声道:“我在这个宫城里待得时间久一些,所以有些事比你更清楚些,比如我知道……这里的池塘里一定有荷花。”

      萧孟渝闻言,干笑两声,“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傻?”

      “啊?”覃昀琰愣了愣。

      萧孟渝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为了池中几点红菡萏,她就能投入地非要争辩出个所以然来,为此甚至连心头的赧然和少女心意,她都能使之暂时烟消云散。她对着覃昀琰说话,底气十足,单凭语气就能觉出她那份不同于花间闺阁女子的豪迈意气来。

      “现下是没到开荷花的季节,可若有,花茎花枝总该能看得到吧,这池塘里什么都没有,入了夏红莲还能凭空长出来?”萧孟渝反问。

      “我说可以,便一定可以,姑娘到时自可来看。”覃昀琰轻声细语,淡然却笃定,这语气让萧孟渝摸不着头脑。

      覃昀琰看到萧孟渝腰际坠着一枚方胜型丝绣香囊。

      “白芷、菖蒲、苍术、佩兰还有零陵香,这些我都收集全了,可要做香囊还欠了点清苦味儿,这楝花苦意太深,要是有荷叶,便更好。”萧孟渝转言说道。

      “姑娘喜做香囊?”

      “是,”萧孟渝回应着,把手里一早握好的楝花高高抛扬上夜空。

      紫色花雨落上覃昀琰肩头。

      萧孟渝见覃昀琰的月白对襟常服上被点缀上紫色,走上前,抬手替他拂去楝花苦,又踮了踮脚尖,盯着覃昀琰的眼睛看。

      “小侍卫。”她循着故事的走向,问大褚的帝王:“你真得是宫里的侍卫吗?”

      她看到自己面前的这双眼睛有躲闪。

      这是双生得极美的眼睛,眼角带着勾人的弧度,向下微垂,眼尾却微微上翘又齐平,是典型的桃花眼。桃花眼之上,鸦羽般的浓睫翕动,把那黑白分明下的瞳仁清亮,眨动成扑朔迷离。

      萧孟渝承认自己就快要被这双桃花眼迷住了。

      上一次他们相见时,桃花还开着,她在覃昀瑛的安排下来到了紫宸殿后,撞上小飞虹前舞剑的人。舞剑人的剑没有攻击性,悠然间带起桃花飞扬,映和他那对望向自己的,迷离又迷茫的桃花眼眸。那时他问她,她是何人?她没回答,只想着躲避,却在躲避着调转方向时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了一句——明日此时你若是再来这里,我就告诉你。

      “明日此时”,萧孟渝没有再见到这个和着桃花舞剑的人。

      “明日此时?”覃昀琰听见萧孟渝说这四个字,他重复,清澈的声嗓叫醒萧孟渝,萧孟渝恍然间才惊觉自己就这样呆呆地盯着覃昀琰看了这么久。

      与萧孟渝一同惊醒的还有她的赧然心绪,这心绪上现下已然泛涌到了她的双颊边,成了清清楚楚的浅粉,继而又转嫣红。

      萧孟渝不知所措,就这她刚刚飘远的思绪习惯性硬碰硬道:“难道这宫里边还有比你更不解风情的人?”

      “我?”覃昀琰不明所以,“我不解风情?”

      “我问你,你刚刚认出我了?”

      “是啊,我们见过,”覃昀琰道:“上次遇见,也是在这里。”

      “那你第二天怎么不来找我?”

      “……”

      覃昀琰这下想起了萧孟渝刚刚口中的“明日此时”。

      萧孟渝的声音戛然而止,飘飞的思绪让她无措,无措的慌乱让她失了分寸。在覃昀琰眼里,他们的初见既不是机遇,也不是公子美人的故事。萧孟渝想,他与自己不过是水榭外楝树下匆匆一眼的缘分,自己本没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一定要应自己所求,赴一个莫名的“明日此时”之约。

      “‘明日’不可追,‘此时’却仍在,我们此时遇见,也算你没有失约。”萧孟渝开始找台阶,她向后退几步,垂下头抿了抿唇,想等覃昀琰说什么,没等到,便又将目光微微向上移几许。她发现覃昀琰今日身侧竟无佩剑。

      于是她找到了现在该她说的,能将他们故事拉回原本走向的话。

      “诶小侍卫,你的剑呢?”她问,又道:“上次见你时,你不是还反问我——在这宫城之中,除了陛下,能配剑的不就是侍卫了吗?”

      “我……”

      “今日紫宸殿开宴,你来是为了去那里护卫吧?”

      “我今夜不是来护卫的,”覃昀琰闻言摇摇头,他道:“我是来……躲‘护卫’的。”

      ***

      紫宸殿。

      “还没回来?”太后仪态万方,端起杯来回应勋戚敬酒时,不动声色问了立于自己身后的慈明殿内侍殿头一句。

      “不知陛下去了哪里,宫中护卫们已经找遍了。”

      内侍殿头给了太后这个并不能令她满意的答复。

      “这宫妃的酒可都敬完了。”太后冲内侍殿头道。

      宫妃眼里慈眉善目的长者心底正在冷笑,太后恨静水司恨得咬牙切齿,她恨静水司那些江湖草莽把他好好的循规蹈矩的儿子变了样。

      “静水司……”覃昀琰喃喃。

      萧孟渝在覃昀琰身旁,悄悄把思绪从他们故事的一步步铺垫里收回。现下,她已按长公主希望的那样,和帝王公子有了楝树下的初见,有了“小侍卫”的误会,有了今夜的第二次相遇,还在这第二次相遇里把先前“小侍卫”的误会解了开。

      在覃昀琰在还没有对萧孟渝挑明身份,也还没有向她诉说那一连串关于静水司和半面人的事之前,萧孟渝就已先注意到了他那似有忧愁无人诉的神情,她见他笑容正一点点地变淡,那美丽的桃花眼眼尾也一点点垂了下去。

      他踱步到水榭里坐下,萧孟渝跟他进水榭。

      “你看起来很忧愁。”萧孟渝道。

      “不算是忧愁,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水榭精巧的木质顶遮掩了月光,幽深里,萧孟渝看不清覃昀琰的神情。

      “一个人,费尽心机去制造一桩意外,另一个人,竭尽全力去阻止这个意外。萧姑娘你说,这两个人的命运会如何?”

      萧孟渝木楞楞听着,没明白。

      “那要看这个意外是什么?”她只得回应。

      “杀人抢东西。”覃昀琰道:“一个人要杀人抢东西,另一个阻止他,你说这两个人谁输谁赢?”

      萧孟渝想了想,她双手撑着背后冰凉的石台整个人微微倚上去,缓缓道:“要是以前我一定会说邪不胜正,说最终一定会是阻止意外发生的那个人赢。”

      覃昀琰了然,“现在的想法变了,对吗?”

      “算是吧,”萧孟渝道:“我入宫前遇见过一个人,她教会我这世间除过正邪,还有强弱。”

      萧孟渝想到了覃昀瑛。

      覃昀瑛说正邪有的时候在于人心,有的时候却在于人言。强弱代替不了正邪,却管得住人们说什么不说什么。不够强,即便正义,万事也多半要沦为敢怒不敢言的境地。

      个人的正邪如此,国朝也是一样。

      在宴州,覃昀瑛曾问过她为什么南凉分明与大褚有血仇,这些年却不敢乘大褚休养生息之机,在南境有明晃晃的战事动作。当时她做着杏花楼的渝娘,不知道问出这问题的人是覃昀瑛,也不知道覃昀瑛其实早已知晓她姓“萧”。

      那时她回答覃昀瑛,大褚太祖恩深,放梁王朝自立于南方而不杀,南凉理应感恩戴德。

      覃昀瑛摇着头笑,说南凉不敢有动作,是因为大褚近年出了个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的平南王萧闯。

      “阿伊苏的使臣最近来京,是想与我们通商修好?”

      萧孟渝说话没顾忌,她回忆起覃昀瑛曾经教会自己的东西,想着想着,就把南凉的形势比照到了覃昀瑛出宫开府前对她说过的,阿伊苏的动向。

      她此时看覃昀琰,问他,阿伊苏……是正还是邪?

      她以为覃昀琰口中“杀人抢东西”的人是阿伊苏族。

      萧孟渝问覃昀琰阿伊苏的正邪,覃昀琰脑子里闪过乌伯齐的脸。他什么都没说,只对萧孟渝笑了笑。

      他已习惯于在遇上不可说之事时,回应以对方一个或温柔,或无奈,或苦涩的笑。

      “说不到阿伊苏那么远,”覃昀琰又开口,“杀人抢东西的是近来京城里新出现的……盗匪。”

      萧孟渝恍然,皇帝在说半面人。

      这些日子,大理寺抓了不少半面人组织里的人,可大理寺找不出“半面人”,或者说找不出他们的首领究竟是谁。

      “半面人”如今逍遥法外,当初,最先给了他和他的组织沉重一击的人,此时和半面人组织里的虾须歇脚一样,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

      凌风雪。

      没有道理可讲。

      梓州、宴州,而今是京城,为什么这世间无论哪个地方都有这么多的事,没有丝毫道理可讲。

      萧孟渝想着,撑着石台的指尖发凉。

      “半面人组织抢东西,有个人率先站出来,和九年前一样,力挽狂澜。”覃昀琰道:“他九年前就已是大褚的功臣了,他救了我,救了大褚很多次。”

      他向萧孟渝讲了旧事。

      旧事蒙尘,可藏在旧事里的那个名字,却清朗潇洒意气风发。

      他毫不避讳地向萧孟渝讲述着旧时的凌引,回忆翻涌而出,往事如汤汤之水,由他接理静水司开始一路奔流至九年前京郊别院的诸般动荡,“清霜剑力挽狂澜”,这掷地有声的七个字在覃昀琰的言末,成了钟磬般坚定的尾奏。

      话已至此,覃昀琰已不在乎自己“侍卫”的谎言早被自己直直戳了破这件事了。他身旁,萧孟渝听着覃昀琰回忆,听那时少年的报国意气还有无拘无束的江湖快意,当钟磬般的尾奏响起时,她知道自己已不需刻意作出什么神情来表现自己恍然大悟眼前人是当朝帝王时应有的惊讶。

      公子美人的故事最后,公子揭露自己帝王身份的重头戏没掀起任何波澜。

      帝王公子对于“凌引”的回忆抢了这故事的风头,所有的波澜,早已在那充满变故动荡的回忆里,翻涌殆尽了。

      “清霜剑……不该蒙尘。”

      这是萧孟渝在钟磬余音下发出的第一句感叹。

      “凌风雪是凌引吗?”

      她没想到迎接自己这句感叹的会是这样一问。

      萧孟渝不明所以,她只好问:“陛下不信?”

      “朝中有人不信。”覃昀琰道:“静水司在很多人眼里是个神秘的存在,这神秘的感觉来自于这个组织的规制出离于六部之外。凌风雪也很神秘,他的神秘来自于旁人对他是凌引的质疑。这神秘与质疑让静水司,还有凌风雪这个静水司上下默认的副使,双双成了朝堂之上的众矢之的。”

      覃昀琰的上一段回忆里,有朝堂、江湖,有意气,有侠骨。

      可接下来的这一段回忆里,只有朋党、利益、谋算和嫉妒。

      他回忆的正是夜夺丹书铁券和半面人兴风作浪这两件事,这两件事被有心人添上了猜疑的油和忌惮的醋,在朝堂的鼎釜之中滚沸成汤。这沸汤呈现在萧孟渝眼前,还隐隐露出了持匙搅汤的那只巨手。

      太后。

      萧孟渝是长公主府里出来的人,她看待所有问题都是站在长公主的一面,在这一面里,她依稀窥得见太后持匙弄权的巨手,却不敢多说什么。被巨手搅舀的这锅沸汤被当朝帝王端出来呈现在她面前,又被她总结成了“第一”、“第二”和“第三”。

      “所以现在让人忧愁的问题有三个……”

      时间回到现在,萧孟渝对覃昀琰说,第一,凌风雪还身陷大理寺狱中;

      第二,他尚处囹圄之祸,静水司又遭群臣弹劾;

      第三,半面人组织仍逍遥法外,而这个‘半面人’一日抓不到,凌风雪和静水司,就得多当一日众矢之的。

      楝花香弥漫的夜里,公子美人的故事淹没进朝局起落的横流。

      横流里,公子变作了帝王讲起了太后一方的阴诡谋算,美人静听着,没有告诉帝王,自己,亦是太后所对立的那一方所布下的,阴诡谋算的一环。

      故事环环相扣,全如覃昀瑛预料。发展到结尾时,美人对帝王说——我不过微薄之人,难解帝王之忧。不过我想这宫里宫外朝下朝中,总有能为帝王解忧之人。而既为“人”,便会有正邪,有敌友。要解忧,说到底也不过一句,敌友难定,但正邪不疑。

      敌友难定,正邪不疑。

      这是覃昀瑛想让覃昀琰听到的话,是今夜她操纵这个故事的终级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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