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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萧孟渝 ...

  •   宣和二年,春末

      戌时,大昏

      大褚宫门开启,嫔御受册入宫。

      紫宸殿,皇帝设宫宴,新晋昭仪严慕清,婕妤辛妩、万初初赴宴,谒皇帝、太后。

      夕阳未下。

      天边熔金般的色彩里掺了红,漫天红霞瑰丽,洒下人间,落在天家皇城外的一角,为长公主府屋脊上盘踞的吞脊螭吻,披上了鲜红的甲衣。

      府内,兽炉之中,沉香燃烧,袅娜轻烟自陈设金兽狰狞的巨口中飘出,向里飘飘然找到了府邸之主,围着覃昀瑛缠几个大圈儿。

      “兜兜转转,还是要进宫。”

      覃昀瑛在镜前自语,感慨萧孟渝。她静坐着,手中拈花,大红的颜色正映和着今日的天家喜事。

      “阴阳交会,大昏之际。大昏,其音正附会——大婚。”

      她抬眼,看了看镜子里她自己,她自己身后除了兽烟什么都没有。偌大的长公主府,先是走了周怀忠,现在连萧孟渝都不在了。

      有人飞窗而入。顾勋。

      落地的瞬间带起的风吹开他的覆面白纱,把少年干净白皙的面庞展露出来。顾勋抿了抿微微泛粉的嘴唇,朝覃昀瑛复命,只简短地摇了摇头。

      覃昀瑛诧异,“连你都查不到?”

      “寒秋十九刃虽是江湖上独树一帜的剑法,但也在江湖消失很多年了。”

      顾勋开口了,他声音和面庞一样,干净清澈,却又不若他的功夫那样利落干脆,反是拖着带有几分稚嫩的尾音,欲言又止。

      他从不会在长公主身边还有旁人的时候出现,也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等着通传进门,走窗户对他来说既便利又安全。上一次,夜夺丹书铁券事发时,他在长公主府窗外回报前,就是翻窗户进慈明殿去查探的。

      那时他还没有收到覃昀瑛查夜夺丹书铁券之事的指派,探查慈明殿与江湖的关联,不过是他这些年一直不懈做着的事。

      可他始终没有在慈明殿发现任何的江湖气息,当然,慈明殿也没有察觉他的存在。顾勋的功夫很高,特别是轻功。每每持长公主令入宫城后,他若是想要隐藏自己,那么便没有几个人可能发现他。

      也许和慈明殿有关的江湖势力也是他这样的?

      叶寒秋?

      顾勋向覃昀瑛回报推测,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语调很平缓,可若是有旁人在场,他们一定会大为惊讶。因为不论是在宴州和他打过交道的澹台傲凌风雪,还是这些年知晓他这个长公主身边暗卫的人,都没有听到过他说话。很多人早已默认了顾勋是个哑巴,可实际上他并不是。

      这一点除了顾勋自己,只有覃昀瑛知道。

      覃昀瑛把顾勋的秘密守护得很好。

      不过顾勋的秘密可不只是他并不是个哑巴这么简单,他秘密的关键在于,他为什么要装作是哑巴,又为什么要执着地认定太后的慈明殿与江湖势力有所关联。

      位高者,杀伐不过易事,可若是像太后这样,无权动用皇城内外的精兵亲卫,谁又能做她手中刀,去替她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去铲除那些,她罗织不出一个见得了光罪名,所以不能名正言顺铲除的人。

      要不见光地铲除一个人,不依靠江湖势力或许可以,更多的呢?谁,能在一夜之间不动声色要了白家满门的命?

      覃昀瑛的声音响起。

      “寒秋十九刃消失多年突然出现不奇怪,可一出现就是风吹雨落般遍撒全城,这就奇怪了。这些年叶寒秋根本就没有消失,他只是躲起来了,躲在暗地里,默默培植了大批能为他所用的人。培植人手,需要的花销不会少,”覃昀瑛说的并非白家,而是当下事,她道:“去查城中的钱庄、质铺,赌坊也不要放过。另外,关于叶寒秋过去的事,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交好或交恶过什么人或者门派,去问问长风阁。”

      覃昀瑛又叮嘱,“叶寒秋的旧事过往也许是解今日寒秋十九刃迷局的关键。你问长风阁,所得若事涉京城之外,你不必亲自去,我替你找人手。”

      顾勋默默听着,记下来。

      他朝覃昀瑛拱手,轻轻说了声“是”,便离开了。他离开还是走窗子,覃昀瑛不阻止,也不问为什么,只看他风一般来去一趟,偌大的厅堂间,便又空荡下来。

      日色渐消。

      红霞在天边已几不可见。

      内宫,玉兰殿。

      殿宇的新主,昭仪严慕清此时正站在殿门前看红霞。天边,红霞一点点消亡,被夜色包裹了吞噬,地上,夕阳的光被遮盖在越来越多的阴翳之下,阴翳张牙舞爪取代夕阳,也取代殿前人落在地下的曼妙影子。

      地上的影子忽然成了双。阴翳一抖,周怀忠来到严慕清身后,为她披了件素雅的丝质薄披风。

      周怀忠道:“娘娘,紫宸宴开在际,该出发了。”

      ***

      紫宸殿。

      太后执杯,与列坐同庆皇帝新得贤良。

      琼浆琬液饮尽,太后身后小内侍的托盘随即捧上前。轻轻一声,空了的金杯被磕进托盘,太后放杯头也没回,只向左右远近睃巡一圈,不动声色瞟一眼空着的皇帝位。她端着仪态,向宴上众人灿烂地皮笑肉不笑。

      “判尚书省户部事慕轩之妹,慕清,位册二品昭仪。”

      严慕清起身,举杯朝向太后遥遥相敬,太后满意点点头。

      判尚书省户部事,太后笑着关怀新妃入宫诸事,心猿意马想着严慕清的那个兄长其实她早有耳闻——为了后面要开的宣和功臣宴,接魏敬山入京的那个。

      慕轩,本叫严慕轩,宣和年间皇帝新法之中除过土地税赋外也涉及皇家法度。皇帝授意,改了制,百姓避讳只避正讳,即只需避开和天子讳同形之字而无需避讳同音。可严慕轩毕竟在前朝,要朝奏天家,还是避开了与“琰”字同音的“严”。

      朝中皆知,慕大人翩翩君子,为人处事端方正直。他入了掌财的户部,半两银钱阿赌物也没添,两袖之中也还是清风明月。清风所过,明月所映,究竟拂动映亮了多少的少艾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从他的好名声都传入了内宫宫禁,传入了皇族亲王的后院就可知晓了。只可惜,这答案严慕轩自己不知晓,也不在意。论及政学,书律之法、前贤之道、今朝之用,他无一不知,论及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无一不晓,这世间他能知能解的事情很多,就是唯独……不解风情。

      望月夜明。

      紫宸殿外不远,有花香。

      清丽的女声潇洒又干脆,带着剑舞刀林般的率直气息,割开周遭弥漫的花香浅淡。

      “所以现在让人忧愁的问题有三个,”萧孟渝道:“第一,凌风雪还身陷大理寺狱中,第二,他尚处囹圄之祸,静水司又遭群臣弹劾,第三,半面人组织仍逍遥法外,而这个‘半面人’一日抓不到,凌风雪和静水司,就得多当一日的众矢之的。”

      覃昀琰点了点头。

      他道:“先前半面人夜夺丹书铁券,大理寺在同一晚接相府报案,按报案人说法,有人绑了他逼他假作黑衣人。”

      萧孟渝问:“黑衣人就是半面人,绑了相府中人的人就是静水司的人?”

      “比对后来静水司所陈当晚护卫丹书铁券,追击盗匪的经过,黑衣人就是半面人;比对大理寺所成相府报案人的呈词,绑了他的人,是静水司中人。”覃昀琰话里只说是“静水司中人”,没提呈词里对青衫人的描述和那描述所对应的人,凌风雪。

      覃昀琰道:“事发当晚,她便借相府报案之由,意指静水司借半面人之事嫁祸右相,而后凌风雪入大理寺狱,城中盗匪横行,‘罪人回人间兴风作浪’的流言沸沸扬扬,大理寺查实盗匪之出处,流言之源头,正是半面人。”

      萧孟渝点点头。

      “凌风雪入狱,半面人组织再现人前,叫嚣着替凌风雪向朝廷鸣不平,如此静水司与半面人之间的关联,就不再仅仅是谁借谁之名去嫁祸谁了,”覃昀琰道:“她的意思,静水司和半面人本是一路,或者,半面人中人,根本就是静水司中人。”

      楝花风里,萧孟渝听着覃昀琰的诉说,所回应的话很少。

      可现在她问覃昀琰,“‘她’是谁?”她注意到覃昀琰在刚刚的话里两次提到了‘她’,这个‘她’先是在丹书铁券和相府同时出事时把矛头直指静水司,而后又在“凌匿回人间兴风作浪”的流言兴起时,意指静水司和半面人关联密切。

      这个‘她’……

      覃昀琰想回答萧孟渝这个‘她’是他的母后,可也只是想回答而已。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回答,萧孟渝看他神色之上又平添几分忧愁。

      “陛下总是忧愁别人,何时会忧愁自己的事?比如…”萧孟渝想了想,道:“比如今晚?”

      覃昀琰沉默。

      “春末了,阖宫之中开得最盛的也只剩下楝花了,可偏偏这时陛下身旁却‘百花齐放’,”萧孟渝道:“紫宸殿上的娘娘们现下可都还等着陛下驾临呢。”

      带着楝花香味儿的风拂过萧孟渝耳畔,带来身旁覃昀琰的回应。

      那是一声叹息。

      叹息声引得萧孟渝偏了偏头。

      “你不怕我吗?”她听到覃昀琰问她,然后她低头笑了笑,说道:“陛下是想问,我为何不像其他人那样,与您说话满怀小心和拘束吧?”

      夜月里幽微的光映在她看向覃昀琰的眼神里,覃昀琰回应她的眸光温润,映月而动,仿佛无声,仿佛有情,仿佛在问她——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满怀小心和拘束?

      “将门之后,潇洒豪迈惯了,也…无拘无束惯了。”萧孟渝转回头,抬眼望向遥远的天际,夜色沉寂,收拢万象,包括她此时的欲盖弥彰。

      萧孟渝的心此时正怦怦然跳动得剧烈,她挨着覃昀琰那一侧的手臂担在膝头打了直,原本支着头的手懒懒地垂下。

      手背有微微的痒意。

      那是她的手垂落时恰好碰上了覃昀琰的膝头。

      转瞬即逝的痒,转瞬即逝的心悸,豪迈潇洒,无拘无束,此刻不过是遮掩少女心事的朦胧面纱。

      上一次,或者说第一次,她与身旁人的见面也是在这里。

      覃昀瑛要萧孟渝留在覃昀琰身边,替萧孟渝安排了一次楝花树下的机遇。

      机遇之下,初见之时,萧孟渝看着大褚的帝王对自己拨了拨他那腰间佩剑,说他是宫里的侍卫。萧孟渝那时心想大褚的帝王大概以为他这骗人的功夫很出色,她和他一起,潇洒豪迈地装傻充愣,帮着他把“侍卫”的谎说圆。

      那时候,她的心也是像现在这样,怦怦然剧烈跳动的。

      要形容她那时的心绪是件很简单的事,只“害怕”两个字就可以了。怦怦然的感觉从那时跳到当下,可当下她却不知该怎么形容此刻自己的心绪了。

      如果此时夜月在大地上的投下的楝树树影是在场的第三个人,那这个人是一定看得出此刻萧孟渝神情形止中的种种不自然,也一定读得懂这样的不自然是因为在那悸动怦然的源头,少女心事,由“害怕”变成了“喜欢”。

      萧孟渝不会想到,如今的她会跳出宴州的那片湘云红尘外,重新喜欢上另一个人。

      可在场的“第三个人”,那月亮遥映的树影想得到,月亮自己也想得到。明月千载,古今之间早已照尽了众生万象。万象轮转,人世代代更迭至今,世间的情却还是当时的模样,亘古而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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