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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魏敬山 ...

  •   宣和二年,春之盛。

      天家土地革新之法在大褚境内完全推开。各地军、政相辅,查、没皇族借封地之名私占土地,还于民生;厘清军垦、农耕田产扩军用屯田之地,各地方军粮产连年增收;

      新年新朝,陛下施恩,大宴天下,免各地百姓三月本色赋税,保王土之上各门各户,米粮充盈。并诏四方,五月,宫城设宣和之宴,宴大褚经年有功之臣,宴上将赐功勋卓著者,丹书铁券。

      朱砂成字,铁券为凭,持丹书铁券者享朝廷世代优遇,若涉刑狱,非叛国,免死免罚。

      五月,宣和功臣宴开宴前,阿伊苏、南凉、北渝…皆派来使相贺。京城内外,一时繁华鹊起,帝王臣民、异乡同族,共襄盛举。

      京城法场,血流成河。

      朝局清朗,大褚柔嘉长公主遵太宗遗诏,交摄政之权,还政陛下前,下了最后一道斩杀令。

      柔嘉长公主下令,太常寺少卿李敏,勾连南凉间者,证人证物已齐,判斩刑,与其勾连者,若查实,亦斩无赦。

      宫城外,长公主府。

      “李敏在身首异处前做的最后一件事,竟是帮那个下了他斩令的人,在朝中为静水司据理力争。”

      “讽刺吗?交易而已,他到最后都不愿意为大褚所用,”覃昀瑛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对李敏说了,对抗他的老师去为静水司说几句话他就有机会活命。”

      她笑起来,刚刚言辞里的“讽刺”浮起在她的眉梢眼角,她说:“有机会活命而已,又不是一定。”

      “李敏不该信殿下您的话。”

      覃昀瑛回头看周怀忠,“我也不该信李敏的话,那些自他入仕就一遍遍重复的‘为大褚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之类的。”

      “他心里或许的确是想要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的,只不过不是为大褚而是为南凉。”

      “不同的宗族,不同的王朝,心之所向不同,说到底都是忠臣。”覃昀瑛随性一笑,“若是有一天我做了神仙,或许能有这更公允的看法和视角,可现在我还是覃家的儿女,是大褚的长公主。”

      周怀忠站在覃昀瑛身后,什么都没有回应。

      覃昀瑛道:“南凉这些年表面看来安分,背地里还不知在我大褚的江山江湖间安插了多少细作暗桩。”

      “南凉本与大褚渊源颇深,或者不一定是‘安插’。曾经梁王朝的公子王孙,历经几代在大褚的江山里大浪淘沙,南凉或许只是选中了其中一些,仍承祖训遗志,念黍离之悲,‘不食褚粟’的人。”

      周怀忠回应。

      “黍离之悲?”覃昀瑛转身,“怀忠你这是在替南凉惋惜啊。”

      “臣不过觉得,南凉覆灭,灭于穷兵黩武,残暴严苛,滥用重典,大褚不可重蹈此覆辙。”

      覃昀瑛沉默,审视周怀忠,良久后,她反问:“杀李敏,算是滥用重典吗?”

      “论律李敏该死,”周怀忠道:“可不该在南凉使臣的面前死。”

      “怎么?你觉得我这是驳了他们南凉的脸面?”覃昀瑛道:“还记得九年前的白家吗?太后栽赃我残杀白家满门,以为引我去到白家她再找人报官,就能让我在悠悠众口下被定罪。殊不知她要栽赃,我依礼全收,反倒起了个震慑天下的大用。”

      “但也落了个滥杀无辜的名声。”周怀忠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要杀,就要杀出大动静,否则服不了人。”覃昀瑛说着,目光里淬出狠意,“昔年白家之事如此,今日李敏之案也一样。南凉想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便偏要在他们眼前杀出个日月昭彰。斩荒赵元竹要为国尽忠,我便赏他三千刀,再借长风阁把他的下场传遍南凉江湖。太常少卿李敏要叛,我便将他斩首于他心之所向的南凉朝廷眼前。江山江湖双行并施,要震慑南凉,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吗?”

      “恕臣僭越,依臣之见,殿下想要震慑的,恐怕不只是南凉。”周怀忠语气沉沉,道:“殿下还想要震慑的人,是右相。”

      “我…”覃昀瑛看周怀忠,终于改口,“吾之见,怀忠确是僭越。”

      “殿下……”

      “前几日顾勋来报,魏将军进京,陛下要他赴宴,余浦之却赶着开宴前纠集了一帮硬骨头,商议着要怎么造出个‘魏将军恐联合怀阳王威胁今上’的说辞,劝陛下削了魏将军的权。”覃昀瑛道:“李敏判斩,勾连者一经查实,亦斩不赦。吾知道余浦之和南凉没关系。”

      “可右相却和李敏有关系。”

      周怀忠的话说得很慢,他明明已经猜透覃昀瑛的目的,却不愿相信般朝覃昀瑛,一字一句确认着。

      “余浦之,历经三朝积攒下来对抗皇室的底气是什么?是他经年劳苦,还是他辅弼有功?”覃昀瑛摇头,“是那满朝文臣,他的学子门生。人言可畏,文臣之言犹之。余浦之料定吾为了天下文士之心不寒,不敢动他,可料不到南凉给了我这么好一个理由。他的学生里,为首的,他最满意的李敏都身首异处了,谁还敢替他行口诛笔伐之事?”覃昀瑛顿了顿,说道:“余浦之若识相不再找魏将军的事,那他谋通南凉的罪过在吾这里便查不实。”

      “那反之呢?”周怀忠语带痛惜,“殿下真得会枉顾真相,斩杀右相,以儆效尤吗?”

      “他不会不识相,”覃昀瑛不假思索,说道:“所以…吾也不会杀他。”

      “殿下就这么肯定。”

      “人上了年纪大都会格外在乎命,”覃昀瑛道:“吾找到右相时,问了他拈花一笑的问题。”

      你知道何为拈花一笑吗?

      九年前,这个问题覃昀瑛曾问过与余浦之同样年迈的高闻广。

      高闻广也是当年的太子,覃昀璋之师。

      高闻广是真真正正与外族勾连的反叛者。

      曾经的覃昀瑛以拈花一笑无声无息压下了朝中重臣勾连外族的事。如今的她,当然也可以把这样的事再重复一遍。李敏人头落地时,血色的黄昏照进宫禁,余浦之盯着烈火烹就的新茶,知道了拈花一笑,是这个世上最毒的毒药。这毒,没有解药。

      “当年……”周怀忠回惶,那时的他还不在覃昀瑛身边,他没想过,当年那令众人讳莫如深的事,竟是真的……

      “往事不可追。”覃昀瑛并不想解释什么。

      周怀忠垂眸看覃昀瑛,难以置信的目光交杂着惊诧的情绪,那目光明晃晃告诉覃昀瑛——这么多年,他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原来早在那时……殿下就已生出了……”

      “生出了什么?觊觎皇位的心思?还是夺嫡争权的念头?”覃昀瑛的声音仍是平缓的,可她自己感受的到她在压抑之下将要滚沸的那对于指摘的不甘,和面对权力的欲望,她道:“吾不过是众人口中一介女流,再有什么心思,哪般念头,何种觊觎,在别人听来都是笑话。别人怎么想吾不理,吾原以为怀忠总会知我,可如今你这般质问吾才醒悟,原来在你的眼里,吾所想做的,也只是登高一呼,而非力挽狂澜。”

      “登高一呼,力挽狂澜,互为顺应而已,有何区别?”

      “登高一呼是为己,力挽狂澜是为国!”覃昀瑛终于厉声,“古往今来善恶难断强弱有别,大厦将倾之时弱者只会‘哀民生之多艰’,唯有强者才能救民于水火。弱者,累国累民,强者,利国利民。”

      时间,仿佛在覃昀瑛话音的落点里生出冰凌,凝顿在空旷的大殿,陪伴其陡然间生出的,是无尽的沉默。

      沉默里,灯火都怅怳。

      当时间再次流动时,冰凌消减成起伏不断的滔滔巨浪,周怀忠,终于说出了他这些日子里踯躅再三也未舍得出口的……忠言逆语。

      “登高一呼的位置,顺应而来与抢夺而来终归不同。强弱面前,世人自然懂得趋利避害,只是世事如棋,即便最后山呼万岁,横斜曲直……也自在万民心中。”

      周怀忠朝覃昀瑛深深一揖,半晌,他听到覃昀瑛的话音伴着叹息响起。

      “那你告诉吾,吾该怎么办,”覃昀瑛道:“推新法,可解民生之困。宴功臣,能归天下之心。杀奸佞,是灭敌国之焰,若在此外,还能免了一些人在左右陛下圣意上动心思,岂不更好?新年新朝,诸多未定,事情还没完。后省里,陛下选秀时日已近尾声,可秀女人选位分迟迟不能拟定。前省中,鸿胪寺连日奏报,全是阿伊苏所请互市通商事宜,这些事……”

      “这些是陛下而非殿下该去处理的事。”

      “怀忠!”

      周怀忠跪地,却背脊挺立,看向覃昀瑛再无丝毫吞声踯躅之状。

      “殿下,您如今既已出玉兰殿入长公主府,交还了摄政之权便不该再对朝堂之事如此……掣肘,”周怀忠道:“殿下留怀忠于玉兰殿,是要怀忠做殿下审视后妃的眼睛;殿下托郝都知照料好陛下,言外之意便是要郝都知留心陛下一举一动回报于您;殿下,苦心护了静水司这么多年,如今要监查右相动向却反倒弃其不用,只派出这长公主府护卫之首顾勋,难道不是不甘静水司以全权交由陛下掌控;殿下今日,竟还苦心策划一场陛下与萧姑娘的‘偶遇’,殿下敢说您没有想萧姑娘被册为妃,没有一丝用意,是想让她留在陛下身边,做耳目视听之用?!”

      漫长的沉默再一次铺开来,渗透长公主府,夺走偌大宅院里最后的温度。人情冷暖在这片天地被生生砍去了一半,只剩下冷。

      夜已至,四下安静,沉默的尽头是覃昀瑛无限压抑着的,苦涩的笑声。

      “怀忠,今夜你替我打理好了这长公主府诸般,便要回玉兰殿了。”覃昀瑛放弃了刚刚“吾”、“我”之别下刻意的疏离,她用回了平日两人交流时最平常的称呼。

      她望周怀忠。

      她曾以为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产生罅隙。

      可今夜的事实告诉她,对着任何的美好说永远,都太可笑,太梦幻,太容易……事与愿违。

      “怀忠我问你,这些年…明里、暗地,我杀了不少人,可我若说,我本厌恶杀伐,只是不得不杀,你信不信?”

      周怀忠怔了怔,最终,点了头。

      覃昀瑛笑,拖着怨叹的尾调讽刺地看看周怀忠,“假的,你信错了。”她道。

      “我再问你,刚刚你说我对把静水司还给陛下,心有不甘,可若我解释那不是不甘而是不安,你信不信?刚刚你说我设计要陛下与萧姑娘‘偶遇’是想把她安排在陛下身边,可我若解释,我这样做只是有愧于先前对萧氏所为,想为她提一提地位,你又信不信?”

      周怀忠不语,也……不再点头了。

      “信与不信,其实无所谓真假,不过是…终究看不清人心。我握着这权力太久了,握着这权力,斗赢了太后,斗赢了余浦之,都赢了所有想要左右陛下的人,可到了最后,怀忠你一语惊醒梦中人。那个真正妄图左右陛下左右朝局的人,成了我自己。不只是你,连我……也看不清我如今到底要干什么,我刚刚还在想,搬出玉兰殿远离权力中枢,也许对我来说是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只是……”覃昀瑛道:“只是你再回玉兰殿,殿里不会再有我;我的长公主府今后门庭无论热闹冷落,也都……不会再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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