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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余浦之 ...

  •   三个时辰后。

      北阙向曙,东方未明。玉漏犹滴。

      丹凤门外,紫袍绯袍提灯而来,入待漏院待朝。

      卯时,旭日将升。垂拱殿,殿门开。

      待漏院外,朝臣正衣冠,持笏板,入殿朝奏帝王。

      殿内朝臣列位,紫袍在前绯袍居中绿袍居后,帝王身边,大内官开声,朝臣朝奏伊始,后列绿袍率先请奏,论宴州诸事,诉民生之苦,陈贪墨之过,请推长公主新法,为安泰民生,息禳灾异,重辟田畴。

      朝奏上的绿衣袍们大都年轻,奏请间朝气接邻着殿外霞光,齐齐展露蓬勃之势。只是绿袍们奏请推行新法,提到了宴州却没有人……提南凉。

      殿宇之上,覃昀琰着赭黄?袍高坐帝位,垂眸视下。

      新法推行奏请已启,众臣无甚异议。三司使呈递奏疏,陈新法之要,又奏皇帝所提“天下宴”中,宴民生减免州县本色赋税之事。

      三司使言毕,又有绿袍持笏请奏,声音在殿上响起,粗重却无力的声线与刚刚同列绿袍们洪亮清朗的嗓音大相径庭。这人怯怯开口,颤巍巍的句子踯躅吐出,像快要断掉的线。他目视前端,白玉笏板遮住他的视线,极近的距离迫使他的两只瞳仁向中间凑成滑稽的失神状态,却恰又与他那苍白无力,出离于一众朝气蓬勃之外的消瘦的脸相衬了起来。大理寺寺丞,尚在而立年岁,人人却都看得出他与“少壮”不搭边。

      寺丞上奏,奏近来刑狱要案不断,民生滋扰频仍。

      群臣纷纭,绿袍子三言两语,一石激起千层浪,大殿之上,绿袍之前站着的紫与红中,老老少少各执一词,覃昀琰高坐帝位,看着老少之间争论不休。

      静水司,覃昀琰直掌的司衙,它的去留,覃昀琰自己插不上话。

      覃昀琰俯视那一张张神色激烈的面庞上没写着朋党派系,派系却像他们衣服的颜色一样红紫分立,泾渭分明。泾渭间争论的汹涌声传到后面渐渐弱下来,殿上品级最低的大臣朝奏时站立的位置也在最后,这时的他们,微微躬身,低着头,举起着白玉笏板一言不发,下了朝,玉笏放在一旁,双手不必再抬起,他们便就会安安稳稳地“甩起手”。

      天色渐明时,纷纭的争论终于转低,群臣之首站立的余浦之跨一步出臣列,躬身抬手时笏板温凉的白玉玉料略过了他花白厚重的胡子。

      余浦之,右仆射中书门下兼同平掌事,朝中惯称的“右相”,帝王曾经的老师。

      右相一板一眼,开口又闭口。朝堂高处,黄袍帝王定定坐着,听余浦之口中的,自己根本没法儿赞同的一字一句,又平静地看着一个个帝王之臣出列、躬身,听他们在余浦之那一字一句说罢后叠声道——臣附议。

      满殿紫红绿色之首,余浦之倨傲抬颐,花白胡子落及他的喉头。喉头滚动,苍老的声音不急不躁,代帝王言。

      ——静水司事,暂缓。政事堂请旨陛下,望陛下对静水司中人,留其位,夺其权。

      帝王不语。

      垂拱殿里,先是紫袍重臣附议,下来绯袍朝臣出列,覃昀琰开始还在数,后来放弃,一个接着一个,数不清。

      太常寺少卿李敏,正四品,主管礼乐,今日的议事不插话,淹没在朝中一众绯色朝服之中,一直没动静。李敏看着今日常朝不寻常,心里叹一句,静水司裁撤,大势所趋。

      朝堂之上,附议声渐平,覃昀琰终于开口:“今日议事,可还有议者?”

      “启奏陛下……”

      声音来自朝中靠后位置,绯袍之中,低低胖胖的李敏跨出一步,覃昀琰这才看见他。

      李敏官帽上的长翅一抖,持笏上前。

      “启奏陛下,臣…”李敏顿了顿,坚定道——臣有异。

      ***

      “如今形势,我能为静水司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宫城,玉兰殿里,覃昀瑛在桌前坐等侍女撤走了午膳出去,转头对身后的周怀忠如是说道。

      “旁人为静水司说话,无足为惧也无足轻重,李敏却不一样。”周怀忠道:“右相平素最是得意他这个学生,今日朝堂之上,他怎么都想不到反驳自己的人会是他。”

      “九年前太后视静水司为眼中钉是因为我的插手,现在皇兄回来,静水司我便该奉还,不仅如此,我还该……离开这玉兰殿了。”

      “可惜,”周怀忠道:“尝到了权力的味道,要放下就不那么容易了,哪怕这权利根本从不该属于自己。”

      周怀忠说话间仍微微躬着身,玉兰殿的内侍殿头以最恭谨谦卑的姿态对着权力之巅的人,议论着他最不该议论的权力更迭。

      覃昀瑛望周怀忠,勾唇一笑,她知道周怀忠说的其实不是自己。

      周怀忠口中不肯放权的人是太后。

      他言止于此,各中意味讳莫如深。

      “陛下那时甫归,昀珩便着急禅位;昀珩才禅位,太后便请陛下,准昀珩往沅州守太祖陵;太祖陵那里刚刚有了昀珩做守陵人,皇城这里就传出了风声说太后要为陛下选妃,”覃昀瑛嗤笑,“太后把这每件事做得都那么着急,催昀珩还政如是,为陛下选秀也如是。陛下盛年离京,如今归来仍是形只影单,内宫要安稳,选秀势在必行,可太后来把持,选的人到底是衬了谁的心还不是明明白白的事。她想用这种方法维系住她那快要散架的老一派,也不想想行不行得通。”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周怀忠只如此说。

      “是啊,”覃昀瑛道:“朝堂上那些老头子当时倒向太后也不过是为了图一个推行自己治策奏疏的便利,如今新朝新年,这种便利不复存在了,他们那一派可不是说散就散。哪怕太后想挑选老一派族内戚嫡为妃以维护之,也一样无济于事。”

      “新帝新年,朝臣归心,庙堂之上派系瓦解,这是好事。”周怀忠道:“老一派不再跟在太后后面结党引朋,安下心来拿出那几朝资历足够辅陛下之政。陛下宽仁不争,与殿下您从无嫌隙,自然也不会为难您提拔的文臣武将。”

      “不再有人结党营私,无人为难忠臣良将,”覃昀瑛闻言偏了偏头,“怀忠的意思是,如今朝局清明?”

      周怀忠微笑,“当然不是。”

      “九年前高闻远之所以叛,阿伊苏之所以反,就是因为大褚朝局一滩浑水泡得这泱泱之国只剩个空壳。如今九年过去,各府各司推新法清积弊终于得见治绩,陛下归来,朝局清明将将要看到之时,却偏偏来了个余浦之。”覃昀瑛手搭上桌子,紧紧攥了攥衣袖,“余浦之,三朝元老,陛下恩师,这身份,是不是就足够他起了控制陛下左右朝局的非分之想。”

      “恐怕已经不只是想了。”周怀忠道。

      “陛下新朝设宴在即,宴天下,意在免各州府三个月的本色赋税,百姓不必上交粟谷麦稻,以此安民之心,实其仓廪。此事,余浦之身为右相要过问尚算是情有可原,可设宴的另一层,陛下要开宫宴宴功臣,余浦之竟还要插手宴请名单,”覃昀瑛语带狠戾道:“他这些年的甩手掌柜装够了,陛下登基,他便以为这大褚能是他的天下了?他若是真能辅佐陛下倒也罢,静水司是陛下心血,他竟也想染指,好大的胆子。”

      “官衙办案,所要面对的尽是非恶、不善,追查侦缉间偶有累及坊间巷里也不是不能说一句情有可原,有关静水司,昨夜大理寺所呈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周怀忠略一沉吟,道:“真正致命的或许是右相在下朝之后单独的呈禀。”

      覃昀瑛闻言,转身审视周怀忠,看他依旧谦逊恭谨,依旧儒雅温文,所言却出乎人意料。

      早前下朝后,余浦之又随覃昀琰到了垂拱殿。殿门一关,余浦之口中说着自己不该在朝间插嘴,说完却又对静水司上下置喙了一番。他拿帝王之师当依凭,朝堂上别人不敢说的,他敢对帝王直言。
      他说,静水司里有个凌风雪又有个杨建,这两个人是打宴州来的。

      宴州那是非之地,有南凉的细作。

      “怀忠你是觉得那垂拱殿关起殿门之后的对话,我应该知道?”覃昀瑛看周怀忠。

      周怀忠恭谨,“殿下自有方法知道。”

      覃昀瑛不露喜怒,收回目光,转回身去。

      “杨建和凌风雪。”她淡淡道。

      周怀忠了然。

      “杨建杨承信回归静水司前是易见安留在身边的捕快,凌公子九幽堂归来,官籍之事好说,可终归是说不清来路就凭空被封了武职之首武翼郎,他们二人都是自宴州而来,”周怀忠道:“宴州事涉南凉,这二人是功臣还是细作,事实说了不算。朝堂里总有人闲得没事想犯疑心病。”

      “余浦之想对静水司出手,是要渐次断去陛下左膀右臂,于静水司,杨建凌风雪二人必定是最先被攻讦的对象,不过没关系,”覃昀瑛道:“余浦之会拿宴州和南凉说事,我就不会吗?他现在该还不知道那个他最看中的倒霉学生李敏,也是南凉细作吧。”

      周怀忠不明所以。

      “宴州长风阁,也就是真天雄会的人我没有杀尽,我赦了一个那里边不知真相又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去了李敏身边,”覃昀瑛道:“这个小角色做不了什么实际的要紧的事,却可以让李敏以为易见安不仅没有把他供出来,反而还想通过那个小角色来提醒他保护他,以此使他安心,不会妄动。”

      “真天雄会里的小角色?”周怀忠重复,他想问覃昀瑛这个小角色是谁。

      “元小二。”

      “元小二?”周怀忠又重复,‘元小二’这个名字他没听过。

      “不过一个随意的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而已,不重要,”覃昀瑛道:“重要的是李敏。”

      “李敏为南凉细作,这件事我想什么时候让别人知道,就什么时候让别人知道;李敏的命,我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覃昀瑛淡然,“宴州有南凉细作这事我不想声张,可该杀的,换个由头还是要杀。算来宴州在春来前已经收了不少条人命了,到而今也不差李敏这一条。”

      周怀忠不响。覃昀瑛转头,“李敏今晨,当朝与他的老师唱了反调,力陈……”覃昀瑛一字一顿,沉着铿锵,“静水司有功。”

      周怀忠退后一步。

      “殿下雷霆手段。”他朝向覃昀瑛一揖,覃昀瑛勾唇,“怀忠想说的不是雷霆手段,而是不择手段吧?”

      周怀忠垂下眼帘。

      “殿下……”他语气掺杂进落寞,听见了覃昀瑛在叹息。

      “雷霆手段也好,不择手段也罢,宴州之事,南凉细作上只剩下李敏一点残余还未解决,除此,宴州土地、税法、吏治……杀过一遍后总见清明。土地,民本民生,新法以土地为重,推行之初自宴州横切直入,如今,宴州事成,另外各州各府再推行新法的后续事就可以交给三司去做了。”

      良久,周怀忠才又开口,他语气平缓,与望向覃昀瑛眼神中的波澜大相径庭。他问:“殿下您……真的要离宫了吗?”

      “九年前,偌大的王朝被腐坏的人和事蛀成空壳,一场内外交加的乱局把大褚的累卵之危掀开到了明面上。九年里,我为了那一纸‘摄行政事’的托付,做了很多不怎么应该的事,比如去斗,比如去算,比如去杀。除过了这些,我所做的真正有用的事说到底只有两件。一件,是填补这大褚王朝被蛀烂的空壳时,顺带积攒下来些想法,成了如今正将推行的新法。另一件,就是静水司了。”覃昀瑛道:“新法之事百利于民,配合陛下免民生赋税大宴天下,尽早推行已成定局,再无需忧虑。可静水司,宫中有太后反对,朝堂有余浦之掣肘。余浦之,右相之位,帝王之师,他既开口,群臣必定附议,即便有李敏替静水司说话,他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少卿,又有多大的分量?”

      覃昀瑛目视前方,淡淡地,“我走,静水司便能留。”

      周怀忠闻言,笑了笑,笑容里有些释然的意味,“要保静水司,殿下明明有更好的方法可以震慑群臣。”

      “前提是我还握着‘摄行政事’的大权。”覃昀瑛微笑,“离宫,是为保静水司无虞。我要告诉太后的,不只是静水司从此无我无关不会是我的羽翼,更有陛下登位宣和年开,我处理好了元丰年末未完的事,自会交出摄政之权,不会是她与陛下的威胁。”

      “可殿下……”

      “不过,还没那么快走,”覃昀瑛转回身,避开周怀忠的目光。

      “玉兰殿本就是我在宫中暂居的地方,九年前,太后为把持朝局,劳民伤财为我在宫外修了座豪奢无比的长公主府,那时国之帝王龙驭上宾,国丧之际长公主府大兴土木,好像是我被憎被骂的开端吧……”覃昀瑛叹息,又讽刺地笑了笑说道:“皇宫是皇权中心,我只是一国长公主,食皇族月俸栖居权力羽翼之下才算安分守己,那么豪奢的府邸,空置了九年,可惜了。”

      叹息声落到了地,身后人沉默着,犹豫着,还是又开口叫了声殿下。

      覃昀瑛替周怀忠的犹豫做了决断,她打断了周怀忠将出口却未出口的话——殿下可离宫,其实…我亦可以不做这宫里玉兰殿的内侍殿头。

      “可你本就是玉兰殿的内侍殿头。”覃昀瑛道。

      她的这句回应让周怀忠感到意外,周怀忠伴随讶异而微微放大的瞳仁清晰地映出了此时的覃昀瑛。此时的覃昀瑛,脸上一路释怀又带了些离情的神态倏地有了微妙变化,她看向周怀忠,被浓重的艳红色覆盖的唇角微微勾起,然后在红唇皓齿的开合间举重若轻地呵出了一句,“我虽离宫了,但怀忠,你得替我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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