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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红瞳之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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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
沈沐芳,湘云楼。兰汤之浴,湘云之宴。
“兰汤之浴,湘云之宴……”
山风入室,凛凛惹人体寒。宴山别业内的花厅里,凌风雪端详着一枚色泽莹润的红玉玉佩,轻声重复这八个字。
“凌公子说什么?”花厅另一端,正抱着只花瓶走来的澹台傲问。
凌风雪举起玉佩,澹台走过来,小心翼翼放下怀里的花瓶,把玉佩接过来。
“这玉佩我见过。”凌风雪道。
“哦?这别业里又是积灰又是蛛网的,看起来可很久没人来了,”澹台傲拿着玉佩来了兴致,问道:“它应该已经放在这里很久了,凌公子你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没有。”凌风雪道。他抬手,指尖落在澹台傲手里玉佩左上的一点。澹台傲垂眸向那里看去,注意到了凌风雪所指之处,是这莹润通透的玉佩上唯一的一点瑕疵,一点更为深重的,微微向外延伸出缕缕细密丝状的红。
“瑕不掩瑜。”澹台傲看玉佩说一句,又问:“凌公子你在谁哪里见过它?”
凌风雪的手从玉佩的瑕疵上移开,澹台傲说着话目光却依旧停在那里。那瑕疵很小,不细看不容易注意得到,可若看见了,就无论如何再也让人无法忽视,不仅让人无法忽视,还会让人觉得可怖,那红色浓深过血,像巨兽的眼眸,红瞳深邃,血丝溢散,注视着看玉佩的人。
“这里。”
“在这里见过?”澹台傲一惊,视线从红瞳之中抽离。他抬眼,眼前是凌风雪平和的,漂亮的眼眸。
“你怎么了?”凌风雪问。
“没…没什么。”澹台傲缓过神儿,见眼前凌风雪的狭长美目微垂,目光落在他手上。
“在这里见过。”凌风雪道:“给。”
***
凌风雪递给澹台傲一张纸,包玉佩的纸。这纸的两面,各有一幅带着题字的工笔细绘。澹台傲把纸置于身前桌案之上展平来细看,那在外包住玉佩的一面,画的是一个男子的背影,这男子着彩衣,披华裳,如瀑青丝未绾,齐齐散落开,覆于锦衣之上——兰汤之浴。另外一面,画得则是琼筵之间,彩袖相伴,众人把盏言欢,飞羽觞醉月,诉弦歌入云的景象——湘云之宴。
宴上人中,一位佳人正立于一个男子身旁,捧钟轻笑,看样子是在劝酒。她腰间坠着枚玉佩,样式、花纹,连同其左上的微微一点瑕疵,都与凌风雪所见实物如出一辙。
“澹台。”
“啊?”
“你说兰湘姑娘托你办事,她对你说了什么?”
澹台傲会意,“你是说渝娘的话?”
凌风雪点头。
“她对我重复渝娘的话,”澹台傲道:“第六夜,魂兮归来。别找我,别报官,去我那儿,把它拿回来。”
“凌公子,你说渝娘要我们拿回的东西,是不是就是这块玉佩。”澹台傲问。
“可你不觉得这玉佩摆放的位置太过显眼了吗?”凌风雪道。
“确实很显眼,”澹台傲盯着花厅进门正中,原本摆放着玉佩的花架说道:“有人煞费苦心地想让我们看到这玉佩,我们也不能让他白费心思,凌公子你说是不是?”
别业里黯淡无灯火,除了他们点亮的火折,就只有月色。月色清清澈澈照进来,让凌风雪看到把澹台傲真正若有所思的神情。
***
“这玉佩有些奇怪。”
“奇怪的还不止这个。”澹台傲偏偏头看刚刚自己抱过来的花瓶,道:“这花瓶值不少钱呢。”
凌风雪借月色瞅瞅眼前人,故意道:“你缺钱了?”
“不缺啊,”见凌风雪看过来,澹台傲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烂衫,“建窑黑釉诶,凌公子你再看看那边架子。”
凌风雪看过去,满架的瓷器,被一室黯淡遮住了珍贵釉色。
“单是花厅就摆了这么多,渝娘就算是杏花楼最好的乐师,不舍昼夜地抚琴唱歌也挣不到这么多钱。”澹台傲道:“再说我这衣衫,倒不是多缺钱,只不过出门在外,粗服乱头才不会引人注目,不衫不履,才更像个江湖侠客。”
凌风雪微笑,看澹台傲站在月色下,抬眼望月。他说:“凌公子你知道吗?问月剑的剑招宽泛来看一共十九式,最后一式一剑问明月,两年前我便练了成,周围人都说,我小小年纪便能完习问月剑,日后必定大有作为,是天生的剑侠。连我父亲都觉得惊讶,一边捻着他的白胡子大笑着夸我是一块好材料,一边就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澹台家一辈辈承袭的那柄‘问月’交到了我手里。”
澹台傲本意是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出来闯江湖的,可他说着说着,心头却蓦地涌起一股黯然情绪,他道:“别人如何看我我不管,我爹清高一辈子,当时的样子我前所未见。我练成了一剑问明月,我爹又那样又哭又笑激动着把“问月”传给我。问月剑最后一式叫一剑问明月,澹台家传承的名剑叫‘问月’,我学成了剑招,拿到了传剑,可我……到底‘问到了自己的月亮’吗?我不知道。那时的我拿着剑,很开心,可又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自己没有那么开心,”澹台傲笑了笑,望向凌风雪,又仰头看了看天边,“很矛盾是不是?”
凌风雪没有说什么,他还是微笑着,静静地听眼前的少年说月亮。
“我一直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我觉得自己虽然练成了十九式剑招,却还不够资格拿起那把‘问月’。”澹台傲道:“可你要是问我我缺的到底是什么,我却也说不出来。”
黯然情绪只是片刻,片刻后,澹台傲清了清嗓子,看见眼前人笑意,便又意气风发地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人这一生,平视眼前,垂眸脚下,都是对的,可总也要抬眼去望一望天,望一望那里高悬着的,不属于人间却又照亮人间的清澈。我问过我爹,那把剑为什么要叫‘问月’,他只说那名字是我爷爷的爷爷起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那或许是澹台家虽在那时尚未扬名,祖辈却已在习剑之时,问到了自己的月亮吧。”
澹台傲又道:“现在的澹台傲,是武林尊首之子,是剑宗清逸之承,可我更希望,以后的澹台傲,可以是往来江湖之客,锄奸扶弱之侠,我希望他可以把名字传向大江南北却不是因为家族荫庇,我希望他可以仗剑江湖踏遍天涯,在闲来无事时坐看春花秋月,在路遇不平时拔剑惩恶扬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问的月亮,可这至少是我现在想要去做的事。所以,在兰湘姑娘找到我,要我来寻这玉佩时,我会来。所以就算这件事由头到尾都满是疑云,我也想要一点点把它解开。或许这只是杏花楼的一个玩笑,可万一不是呢?万一兰湘或者渝娘是真有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找人相帮呢?”
“或许……”凌风雪望着少年人,唇角笑意更深,“算了没什么。‘侠’字本在心,你心性赤诚,早晚会有属于自己的侠名远播,名剑风雅。”
“只是澹台,我还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凌风雪又道:“从买消息到探别业,杏花楼这件事无论只是个玩笑还是另有隐情,现在看来对于你都不是难事,为何你还要找我这个帮手?”
“因为起初应下这件事时,我以为‘另有隐情’这四个字对应的会是波谲云诡,谁能想到这一夜来临时,实际竟这么平静?”
凌风雪听后淡淡道:“你觉得这个答案我会相信?”
“为什么不会,这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那不如我换个问法,”凌风雪问:“你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此前与你素昧平生且还追踪过你的人做你的…帮手?”
“凌公子是觉得我这样做,是为了试你的底?”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澹台傲道:“你是凌风雪。”
“那凌风雪又是谁?”
“凌风雪就是凌风雪,”澹台傲道:“我这个人对很多事都很好奇,可就是懒得打听。所以凌公子,你若是愿意将前尘往事告诉我,我便洗耳恭听,可若是不愿也不影响什么,我只在乎当下的你,当下的你是凌风雪。”
凌风雪怔了怔。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过往呢?九幽草存在的意义,难道不是给很多人一个不被过往束缚,重新来过的机会吗?”澹台傲望向凌风雪。
圆月悬空,把幽微的夜照得朦胧,又水一般地,被盛在他所望向的人的眼眸里,倏忽间,这个正处在意气风发年纪的,凡事都一腔热血风风火火不太有什么正形儿的少年郎难得地,赧然了起来。
“或许帮手的意义有时候就只是有了个人并肩向前,和一人独行比起来,这就是好的。”澹台傲垂下眼帘,看脚下,月光如水。
凌风雪在看澹台傲。
有人并肩,真的好过一人独行。他想。
风雪之夜,独行的脚步踽踽而来,踩碎了落雪,徒留给天地阵阵残破的吱呀声。
那时的凌风雪,出九幽,回人间,只感觉得到人间的冷。
来路苦闷,独行风雪间的人自嘲着给自己解闷。
——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凌风雪怎么样?
没人回答,周遭安安静静。
——挺好,挺应景。他回答给自己听。
“凌公子?”
凌风雪回神。
孤独感消失。
雪停了,月色动人,澹台傲就在他身边。
记忆与情感一并涌动,凌风雪回溯往事之时,澹台傲不知从大宅的哪里翻找到了两件风氅。他自己已披上一件,氅衣厚重,遮住人身上的破衣衫,华贵的狐毛领围着小少年的脖颈,借月照人,衬出真正属于尊首之子的雍容气度。
“凌公子。”
澹台傲轻声细语,拉凌风雪出回忆。肩头一暖,凌风雪转头,身旁人给自己披上了厚厚的风氅,朝自己温柔地笑。
“澹台,谢谢你。”
澹台傲不明凌风雪意思,只觉是为风氅,便道:“不如谢这别业的主人。”
凌风雪没有着急解释什么,只是低下了头。他借着夜幕不怎么管用的遮掩,流露出一个浅浅的,会心的笑。
“要多谢小公子选了我做帮手,可你其实也是…”凌风雪顿了顿,还是把将将出口的“我”字咽了回去,换成了“别人”。
“其实你也是别人的帮手。”他道:“你帮了他很多。”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红瞳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