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78、将军百战身名裂

　　霜雪白，月色苦，夜正长，鸟无声。

　　几个时辰前，天色未明时，青山关外，凉兵的传信兵向褚军递来了一封战书。

　　南凉主将振管挥毫，问大褚南境军的新将，赶不赶得上萧闯。

　　战书是南凉主将对澹台傲下的，他邀澹台傲在天明之时凉褚对战开始前，于两军阵前，与他一战。他要在这凉褚之间看似必胜无疑的一战打响之前，在他所领三万凉军面前，一对一赢过大褚年轻的新将，灭了大褚的士气，立好自己的军威。

　　两军对阵，阵前主帅单枪匹马先打一场士气之战，不是件特别的事，可在两方兵力差距如此悬殊之下还要主帅先战，就是件特别的事了。

　　南凉主将，在这一夜硬要多此一举地送这样一道战书出去，是因为这是凌风雪为参将后一早与他定好的计策。这计策原本针对的，是南境军原本的主帅，萧闯。

　　初抵青山关时，澹台傲在来势汹汹的大军阵前看到了凌风雪，惊异愕然。而凌风雪，他在看到了澹台傲为南境军主将时，又何尝不是惊异愕然。凉褚主将单枪匹马一战，是南凉想要雪平南王经年打压的耻辱，想要这个在青山关内外都近乎成为一种极强象征的战神堕下神坛。那样，对于南凉，能增益的就不只这一仗这一军之势，而更有整个南凉举国上下的士气了。

　　凌风雪对南凉主将说，他是大褚曾经的“清霜剑”、“静水司”，他未曾见识过萧闯阵前的战法，却精研过他近身的武功。若两人近战，无论马上马下，他有十足的把握，要了萧闯的命。所以在这个计策里，战书虽是南凉主将所下，南凉主将却不会出现在对阵阵前。天明之时，代替他去对战大褚主将的人，会是凌风雪。

　　可后来大褚换将了，跋山涉险遥遥而来的人不是萧闯而是澹台傲。那时，凌风雪在望见澹台傲身影的惊异愕然后，又对南凉的主将说，即使此番褚军主帅不是萧闯，这个封号宣武的大褚新将，也会是南境未来绝对的威胁，他和萧闯一样，不得不防。

　　所以，即便现今大褚率军的人不是萧闯，今夜南凉主将所下的战书，还是送了出去。

　　南凉送战书的传信兵回营时少了一个，凌风雪把黧黑的风裳披在自己传信兵的甲衣之外，夜行潜入大褚主将营帐之时，大褚主将，正在南凉战书上那句“南境军的新将赶不赶得上萧闯”的话旁边，写下了铿锵有力的一句，澹台傲应战。

　　帐帘被撩开，又被放下，澹台傲放下笔，转身看一身黑裳走进来的人，面无表情。

　　“我们等了很久，等不到你回应，以为你不会应战了。”

　　澹台傲出声，“我们？”他问：“哪些人是你口中的‘我们’？是方才和你一同来这里的南凉传信兵吗？”

　　澹台傲不出声时，尚还能勉力维持冷静的状态，可他听到凌风雪入账后的第一句话，喉间便已涌上了难以掩藏的苦涩。

　　“把这战书带回去吧，我不想把它给那些人，我知道你今夜会回来。”澹台傲道。

　　“是‘会来’，不是‘会回来’。”凌风雪语气决绝，他取下风裳相连的兜帽，还没走近，澹台傲就先看到了他发顶之上，那顶他再熟悉不过的……白玉簪冠。

　　凌风雪望着眼前人，勉强挤出个惨然的笑来。

　　“夜潜敌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若不是将军先行做了这番解释，明说了是等着我入营拿战书，”他顿了顿，才又道：“我还以为是贵军机警，提前为我这南凉参将，设下了请君入瓮的陷井。”

　　有泪意要逃窜出来，澹台傲赶在这之前，闭起了眼睛。

　　刚刚，凌风雪撩开帐帘时，他有冲动想要上前，可他克制住了自己。

　　接着，凌风雪放下帘幕取下兜帽时，他又想要朝他咧出一个像往日多少个日日夜夜里那样再平常不过的笑，可他试了试，没有办法笑出来。

　　现在，凌风雪说自己以为这大褚主将的军帐，是个请君入瓮的陷井，他又想解释。可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该不该解释，该不该像旧日里每每他被凌风雪玩笑揶揄了以后那样委委屈屈地叫一声凌哥儿，然后再故意用埋怨地语气对他说——凌哥儿，今夜你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不是大褚南境军的主将做了局想拿你，而是在你眼前这个叫澹台傲的人……想再见见你。

　　澹台傲的话还是出了口，这话的每一个字，凌风雪都听进了，可这话让他难以置信，也让他觉得……听到了这话，他就已然得到了什么原本可望而不可求的至宝。

　　眼前人，给过他许多弥足珍贵的回忆，包括这带着颤抖的余音的这句，想再见见他。

　　我又如何不想再见你，可我真的从没想过，你我再相见会是在这里。凌风雪想。他哑然地望着澹台傲，整个人被澹台傲望过来的眼神击垮。澹台傲的眼神，凄然却赤诚，他在那眼神里不知所措，像根易断的琴弦，脆弱却紧绷。

　　“大将军见我，就不想问问我……为何要叛？”凌风雪紧绷着声嗓，维持平静。

　　澹台傲再也无法克制，他走向了凌风雪。一步，两步……他想走得再近些，却又因凌风雪的问题而停下。

　　近在咫尺，望而却步。一帐之内，敌我两分。

　　“我知你有恨，”澹台傲僵立在原地，他问：“可我想知道你为何恨大褚？”

　　“我恨的不是大褚，我恨的是大褚如今帝王之位上的那个人。”

　　凌风雪偏过头，躲开澹台傲的眼睛，“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很短，我很快讲完。”

　　澹台傲追着凌风雪看去，他答：“你讲，我听。”

　　凌风雪开始讲那个故事。他道：“从前有个剑客，剑艺高超，年纪轻轻就扬名江湖，可这个剑客不愿只做江湖侠客，他志在奉君，志在报国，而后来他也真的得偿所愿，走去了未来的君王身边，尽忠竭力，一心辅佐。”

　　一声长叹，回荡在营帐四面的烛影幢幢间。

　　“可再后来，那剑客在嘉祐末年一场叛乱里，自甘堕入了九幽地狱。”凌风雪嗓间的余音，苍凉得听不出悲喜。

　　“那个剑客……叫凌引。”澹台傲替凌风雪把故事接下去。

　　“凌引还有个弟弟。”凌风雪缓和了很久，才开口，“他的这个弟弟，生母是从阿伊苏逃出来的奴隶，自己是吃百家饭度日的野孩子，没见过早亡生母一面，自小也没有一个人给他起名字。到他大些了，他跌跌撞撞走了很远，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可家里的人不认他，主母还唾他是贱命的野种，说他只配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躲着，为此还专门给了他一个名字，凌匿。她说‘匿’就是躲藏之意，也同音于，悖逆的‘逆’。”

　　“没有人对他好？”澹台傲望向凌风雪，目光变得炽热而复杂。

　　“连他的生身父亲，也默许了主母把他拒之门外。”凌风雪点点头，却又道：“但除了一个人。”
　　澹台傲又走近，“那个人是他的哥哥凌引？”

　　“凌引对他的弟弟很好，弟弟刚找到家时被家里的人欺负得只知道害怕，后来在他除了知道害怕还知道了报复的时候，凌引刚刚好找到了他。凌引他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陌生弟弟已开始总躲他，后来开始跟着他，报复他，对他使坏，拿走了他的钱还险些弄坏他的清霜剑。可凌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装作看不见。他只问他这个弟弟，‘原来你对剑有兴趣啊，有兴趣我便教你，你可愿意学？’。”

　　“他的弟弟学成了和凌引一样好的，清霜剑法。”澹台傲开口，可语气不像是在发问，只似一句平静的陈述。

　　“凌引教他这个弟弟用剑防身，照顾他穿衣吃饭，朝夕相处间他只叫他‘弟弟’，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凌匿，或者，凌逆。”凌风雪道：“他还给了他弟弟起了个像样的名字，叫凌幼清。”

　　“幼清以廉洁兮，身服义而未昧。”澹台傲道：“幼清，好名字。凌引给他弟弟这个名字，是想他的弟弟日后秉赋清廉德行，和他一样，舍身取道，九死不悔。”

　　“可他最后让他的哥哥失望了，他非但没有舍身取道九死不悔，反而离经叛道大逆狂悖。他记住了他哥哥交给他的每一招剑法，却忘了他哥哥给他起的名字。也许，他真的就应该叫作凌匿，生在泥潭里，也该一辈子长在泥潭里。”凌风雪道：“凌引他这个离经叛道的弟弟辜负了他的期望，还在后来京郊别院烧起的业火里添了一把柴，引来了阿伊苏质子乌伯齐，把他唯一的亲人，唯一对他好的哥哥，亲手推进了深渊里。”

　　“他后来怎么样了？”

　　“谁？凌引？”凌风雪问。

　　澹台傲望着凌风雪越来越侧着躲开自己的背影，缓缓开口，“凌幼清。”

　　凌风雪的背影蓦地僵直。

　　可片刻后他又松下了劲，明白过来澹台傲对着自己叫出这个名字，不过是在问，凌幼清后来如何了？毕竟在澹台傲的所知里，凌匿这个名字，还只出现在过宣和宴开宴前京城四散的半面人传言里。他记得秋时温长弢在宫中对他抛出了京郊当年真相时也告诉过他，澹台傲也曾向长风阁问询过凌引、九幽草还有拈花一笑的事，可他与元小二谁都没有说出答案。

　　“那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存在，还幸得你叫他一声‘凌幼清’？”凌风雪终于不在逃避，他负起手，慢慢转回身来，“凌匿早就在嘉祐末年服毒谢罪，投身火海，他害了他的哥哥，不可能在后来还在人世苟活。”

　　“可后来，一个叫凌风雪的人出现了。”澹台傲道。

　　凌风雪怔了怔。

　　“那个奉君报国的凌引，也随之一起出现了。”澹台傲把话说了完。

　　凌风雪忽然笑了起来，他在自己当下的，怅然而讽刺的笑意里点了点头，“凌引的故事，这就要讲完了，故事有两个结局，一个结局是真，一个结局是假，你听哪一个？”

　　澹台傲郑重，“两个都听。”

　　凌风雪说，好。

　　“这故事的结局，假的那一个，是凌引当夜服下九幽草改头换面，九年后辅佐大褚帝王一直到了宣和六年的秋天。而真的那一个，是凌引死在了嘉祐末年里他忠心辅佐的，彼时还尚未成为人君的覃昀琰手里。”

　　凌风雪在说话间停顿，戚然嗟叹。

　　“这世上早在嘉祐末年后，就再也没有凌引了。”凌风雪看向澹台傲，重复道：“嘉祐末年后，就再也没有凌引了。”

　　话音全然落下，凌风雪以为，他会看到澹台傲面色的变化。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在眼前人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谁后，知道了自己根本不是那个渊清玉絜的凌引，而是另一个在泥潭里活过很多年的凌匿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怔忪、惊愕、意外，或是……大失所望。

　　凌风雪身上的弦越绷越紧。

　　可澹台傲脸上的神情竟成了平静的。那种平静，凌风雪读得懂，那样早已看透了一切的，早已不会惊讶于真相的平静，最终把这一刻要怔忪、惊愕和意外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凌风雪惊愕地凝望眼前人，“你…原来……”

　　“我曾经在寻常茶室听过一个故事，那故事里有魔，有驱魔少年，还有一个魔王忌惮的，驱魔少年却苦苦想要寻找的人。”澹台傲的话语毫无征兆地转变，他道：“讲故事的寻常先生提醒我，说驱魔少年要找的人，天生魔骨。”

　　“我那时没办法明白他故事里的魔王到底是谁，但却已然清楚了何谓天生魔骨。”澹台傲望着凌风雪，轻声道：“凌哥儿，其实你是谁，我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