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69、太平待诏归来日

　　北境。

　　北渝朝中，亲率三军攻褚的幽王出征前立下的军令状现在成了一张废纸，无人再支持他，无人再相信他。当然，他现在也不会再相信任何人，这些人包括曾经器重过他的勋贵，包括曾经辅佐过他的朝臣，包括现在他不想也知道他如今府邸里已作鸟兽散的门客幕僚，也包括，此刻这个不请自来走进他军帐的人，呼延离。

　　尉迟子华摩挲着自己的战刀，从刀身到刀柄，刀柄上缺了环。

　　“环，还也。刀柄之上的绕环，是归返之意。我这战刀上的环现在已经丢了，我该也回不去了。”

　　呼延縭听到了尉迟子华如是说。他道：“三年前你封王，想要在国朝立根基，就自立你的根基，大褚不会影响到你。你今日无归，只怪你野心太大，想拿大褚的北境十五城铺路。那时你谋算于大褚，就该想到大褚的帝王不会放过你。”

　　“大褚的帝王？他？”尉迟子华嘴边泛起一缕轻蔑的笑。

　　“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觉得大褚帝王他是真的温厚宽仁吗？”

　　尉迟子华因为呼延离的发问而怔忪。

　　“这个你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大褚帝王，一步步借我之手，诱导你，利用你，用你成全他心中的计划，把你拖入你自己的深渊。”呼延离道：“在他的计划里，关于北渝，要么不打，大家维持原来的相安无事。要么打，打就彻底地打，若北渝挑衅，他自有办法让北渝自食其果，万劫不复。”

　　尉迟子华脸上的神情由怔忪转为恍然。他道：“的确，万劫不复，我三年前后，两战皆输，再不可能于朝中起势，而大渝国朝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一战后，朝廷再不能有与褚抗衡的可能。”

　　“都是因为你。”呼延离道：“北渝国朝被大褚的帝王记了仇是因为你，这里边地的战力尽失，也是因为你。你野心太大，又看不清对手的真面目，输了三年前的一战，而现在，你刚愎自用，轻信于人，看不清我的真面目，又输了一次。”

　　“你的真面目？是什么？”尉迟子华笑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在这三年里一路为他“出谋划策”的沧桑刀客，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刀法冠绝的浪迹刀客？还是大褚的武林四尊之一？是褚帝手上的间者？还是……与我同游一场，救我性命，还被我缠着叫了整整两年师父的……呼延离？”

　　北渝世子，尉迟子华，他摩挲他手里的战刀，想起了一些旧事，那些事很近，历历在目，又好像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现今已遥不可及。

　　旧事里，他游历江湖，隐去了尉迟的姓氏，改名，袁子华。

　　褚地西风凉，酒肆里的藏锋在鞘的刀客，闲谈着与他说起了彼时大褚武林四尊新选的局势，而那时的尉迟子华看不到，那场闲谈，会在后来将他的命运，完完全全地改写。

　　呼延离没有想起当年。他现下只是回答：“我是江湖的刀客，是武林的四尊，是褚帝手上的间者，也是一个……想用自己这身本事报国，想了几十年的人。”

　　尉迟子华把他缺了环的战刀放到了一旁，神情又变回颓然，他望向呼延离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

　　“当年酒肆里，你快刀疾出，那个还叫作袁子华的人，他欠你的救命恩情还没还，就又跟着你出酒肆，叫了你一声师父。你不承认他是你的徒弟，却教他本事，那以后他欠你的就更多了。后来，他回大渝朝廷，你回褚地江湖。再见面，就到了他输惨了三年前那场战事的时候。那时，他见到你，以为是在自己落魄颓唐时终于等到了愿意去拉他一把的人，那个人还是他曾经一厢情愿认下的师父。可他错了，直到刚刚你亲口承认，他才敢相信，原来你来到他身边，所有的施手相帮，所有的出谋划策，都只不过是在诱导他去做了褚帝想要他做的事。呼延离，他这一生里，若是你没有出现该多好，如果没有你呼延离，他在出了酒肆离褚后的两年，或许学不到什么新本事。可如果没有你呼延离，他也不会在一战已输之后，时隔三载破釜沉舟再战大褚一回，如果没有你呼延离，他更不会像现在这样万劫不复，现在，你们国朝的军民想生啖他的肉，而大渝的王臣，恐怕也想碾碎他的骨。”尉迟子华道：“当然，如果没有你呼延离，遇见你时褚地酒肆里蛰伏的军府司奸细，恐怕早已……要了他的命。”

　　尉迟子华又重新拿起了自己的刀，他颤抖着起身，把刀指向呼延离。这对师徒就这样僵持着，一个迎着刀尖，另一个握着刀柄。

　　“这把刀，跟了我很久，它上面侵染的血，有些是属于江湖的，有些是属于朝堂的，但更多，是属于这赤地千里上的冤魂的。它替我斩杀了你们的无数士卒，现在，也要替我再取最后一个人的性命。”

　　尉迟子华看着呼延离，问他，“呼延离，你对我，有过愧意吗？”

　　没有回答。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围在呼延离身边，叫他师父，他没回答，现下，少年沧桑，举刀问他可曾后悔，他还是没有回答。

　　“那你……当过我是你的徒弟吗？”

　　袁子华的声音又响起，这一问之下，呼延离神色动了动，他默默看了眼前持刀的人很久，看着他的刀，缓声道：“你是用双刀的，遇见你前，我用单刀，遇见你被你缠上之后，我的刀也变成双刀了。”

　　尉迟子华握刀的手发起颤。

　　他的手不该发颤的。

　　他是一国的封王，是征战的将帅，也是一个功法绝佳的刀客。一个好的刀客不会让自己持刀的手发颤，但是，他知道他站在他对面的人是一个比他更好的刀客。一个好的刀客持刀的手不该发颤，一个好的刀客所持的刀，更不应该随随便便就变换。

　　遇见呼延离时，呼延离本不用双刀的。尉迟子华猛省，呼延离……在遇见他以后，把跟随了他多年的趁手兵器给换了。

　　尉迟子华持刀的手重新稳了起来，可他的声音仍是颤抖的，他颤声问呼延离，“你……为什么要改用双刀？”

　　呼延离的眼眸望着尉迟子华的刀尖，没有躲，可这一次，他却又不回答尉迟子华了。

　　尉迟子华这一次也不再等待。

　　刀风扬起，呼延离的身形没有闪避，他闭起了眼睛。

　　几乎同时，他感受到了刀锋转向。

　　一捧热意溅上了他的脸。他睁眼，目光穿透朦胧的血色，落在了尉迟子华的身上。尉迟子华转了刀锋向自己，在呼延离那凝望又阖目的片刻动摇里，自刎谢了烽烟下万疆枯骨的罪，还了呼延离两年师承的恩。

　　这相对两人的师徒缘分，就在这横刀之下终结，无声……而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