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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千里江山谁纵笔 ...

  •   晚朝下,老老少少自文德殿殿门鱼贯而出。

      左文山下台阶,不由自己一般就赶上了乌伯齐,还挡在了乌伯齐的前面。他转身,乌伯齐一愣。他往左,左文山也往左,乌伯齐避开向右,左文山又往右。

      左文山觉得他应该要拦下乌伯齐说些什么,可现在乌伯齐真的停下,他却又吞声踯躅了。他想称赞乌伯齐大义,又觉得不妥,该谢谢他肯帮大褚解燃眉之急,他好像又应先和他道歉,为了方才殿上他还不明所以,就先入为主言之凿凿,和乌伯齐分辩了那么多。

      乌伯齐抱臂,看眼前的老儿低头又抬头,皱眉又顿足。

      “右相?”乌伯齐歪着头,眼里是左文山行止不定的模样。

      左文山终于回神,还是没说话。乌伯齐不再等,绕开了左文山向前,左文山“诶”一声,想要叫住他,却不知现在该如何称呼了。他声音凝顿,乌伯齐却回头,驻足在小老头儿那个没头没尾的“诶”上面。

      两人在夜色深掩的巍巍宫阙前面对面,左文山郑重起来,他在乌伯齐一脸疑惑的神情里,理了理冠带服袖,朝向他深深一揖。

      乌伯齐笑了笑,夜色模糊人的神情。左文山的“对不起”三个字还未出口,就见乌伯齐对自己留下了笑意,转身挥了挥胳膊走远了。

      那个笑,大抵是豁达的,爽朗的,冰释了大褚与阿伊苏此前所有冲撞的,也应该是了然的,豪迈的,带着玩笑对他表示不计前嫌的。夜色里,沉稳有力的三个字载着乌伯齐肆意的笑来到左文山耳边——没关系。

      文德殿里还在议事。

      覃昀琰对面,严慕轩肃然而立,他的旁边……是咸安亲王萧闯。

      刚刚李越亲自带人去请咸安亲王入宫,路上花费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脚程。在此夜议事的主要人物还没来到的那半个时辰的间隙,严慕轩把他在乌伯齐之后,谏言圣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臣严慕轩,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宣武将军澹台傲,万不可为此役主帅。”

      覃昀琰在听到了严慕轩说的是什么之后就下令散了晚朝,他留下严慕轩一个人,问他,为什么?

      “回陛下,”片刻犹豫之后,严慕轩说道:“宣武将军与叛臣凌风雪……过从甚密。”

      “叛臣凌风雪?”覃昀琰审视严慕轩,“静水司副使凌风雪,忠君济民,奉国奉公,慕卿信口一句叛臣,朕倒是不明白了?”

      严慕轩跪地一拜,“陛下圣明烛照,所言臣不敢反驳。只是臣近来被临调于政事堂誊抄卷录,也近水楼台知晓了尚未在朝堂之上传开的大事。”

      覃昀琰笑了笑,他坐回案后一抬手,“说说看。”

      “宫中投毒案遍查无果,静水司办事不力遭陛下斥责,副使凌风雪当值期间不知去向,邢狱院要犯李蔷又在那时逃脱……”

      “太巧了,巧到细想之下不合情理是吗?”覃昀琰问:“慕卿觉得这些事不该发生?”

      “臣觉得这些事不该让臣知道。”严慕轩长跽,抬头端手一礼,“臣觉得,这些事,陛下原本就想让臣,还有臣以外更多的人知道。”

      覃昀琰笑意更深,“你倒聪明,”他道:“朕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凌卿与朕离心,只有这样,他才好‘叛逃’南凉。”

      “陛下需要的,是所有人都信凌大人叛逃为真。若为真,宣武将军,不可为此役主将。”

      严慕轩再拜,一声叹息远远向他飘来。

      “去岁年关,大臣们的劄子一道道递上来,参那时草菅人命的平南王,参那时重现天光的静水司。朕那时警醒群臣,积毁销骨,刀笔杀人。这文武之争,历朝历代愈演愈烈,嘉祐元丰之后,如今的大褚才平宁几年,老将力不从心,新将又多折损。宣武将军澹台傲如今刚刚入广盈军兼理军务,若非无人可用,朕也不会只因他熟知北渝军情,又有三年前大捷之下在北渝面前立起的军威,就贸然任他为北征主将。”

      “还有一人可用。”严慕轩又拜,待他直起身再抬眼望向覃昀琰时,神色坚定地吐出六个字,“咸安亲王可用。”

      ***

      半个时辰之后,李越回宫,咸安亲王萧闯站在了严慕轩的身边。

      他已知晓了今夜被突然传召入宫所为何事。

      严慕轩心上惴惴,除了覃昀琰,他也在等萧闯的答案。

      萧闯会如何回答,是婉言去推辞?桀骜地拒绝?还是会恪守臣礼地一拜,对殿上人说出一句,定不辱命?

      严慕轩想着,心如擂鼓。他今夜贸然觐见是带着赌意的,刚刚陈于帝王的关于不用宣武将军的理由,是他的借口。

      这些借口,殿上人耐心地全部听了完,也如他所愿传召了身旁人入宫,可在这之外,他也问了自己一句——咸安亲王,原是平南,而非镇北。慕卿你要一个在南境守了十余年的将军北上,你想要他死吗?

      ——臣不想他死,臣想他活。

      这句话,严慕轩咽了下去,没与面前的帝王说。

      他是想要萧闯活的。没有人比他更想萧闯活着。他记得,去岁南凉使团入京,场面上笑意盈盈,进了鸿胪寺便换上一副嫌好道歹的嘴脸,试探起大褚对他们的态度。那时两方言语相激,南凉使臣使一个眼色,身旁的随侍便把刀指向了自己。那场剑拔弩张是在萧闯气定神闲地负手跨步进门后结束的。这个人一记冷厉眼神,就轻轻松松下了南凉对自己举起的刀。他身后,是跟随他平南克敌一路至今的七十二亲卫。

      那时他看着瞬时从颐指气使变得窝窝囊囊的南凉使臣,问他,你知道我这次进京是来干什么的吗?

      威胁你们。严慕轩记得萧闯这个出人意料但确实是实话实说的回答。那之后,城南招亲的擂台搭了起来,萧闯处理了想要在观赛的列位臣工间惹麻烦的北渝军府司,对着他说,本王又救了你一次。

      萧闯,这个人救了他两次,所以他现在……也要救他。

      严慕轩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能看透很多事情,也会隐藏很多事情。他能察,却也能藏拙。刚刚,他说覃昀琰圣明烛照,其实他自己何尝不也是凡事皆能洞见奥理。

      他已看出了如今摆在萧闯面前的是两条路。

      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北。

      往北的路,北上克渝,萧闯一个征战杀伐多年的猛将,在乌伯齐的配合下能赢。可即便赢,也会赢得很惨烈,而且赢战之后,也许他就再没有了回京的机会。

      可往南呢?

      往南的路很好走,这是一条萧闯他走过很多次的路。可这一次不同,严慕轩看穿了凌风雪入南凉为间的意图,知道他要替陛下左右南凉出兵大褚的战局,要替陛下,以一场对于南凉来说必然失败的出兵试探,彻底压下南凉主战派的气焰,也要替陛下,借诱导南凉有节制地出兵试探,在其缓兴兵事间,于沙场之上借对阵之名,不着痕迹地解决掉萧闯这个功高震主还不知收敛的威胁。

      殿上人问他,他要萧闯北上,是想要萧闯死吗?

      可他明白,真正会让萧闯死的路,不是往北的那一条。相反,往南行萧闯必死无疑,只有在南境的战火烧起之前先让萧闯北上,才可能保其性命。

      两条路,一条往南,一条往北。一条死路,一条生路。

      一切思索电光火石,在萧闯出声时彻底结束。

      严慕轩心惊胆战,一点点转头,看见了萧闯……跪地,叩首。

      “国事在前,克敌为先。北渝战乱,南境不安,臣萧闯愿替君王分忧,誓不会使大褚……陷于内忧外患。”萧闯抬头,“此番臣赴北克敌,定不辱命。”

      ***

      这一夜萧闯和严慕轩是一起出殿的。

      去岁南凉使团入褚又离开,那时开始他们就有了宫里宫外无数次一起的出出入入。这一次他们一同出殿,离宫,却停在了宫门外那条长街的尽头。

      长街尽头也有两条路,一条路往南,另一条路往北。

      严慕轩望着身边的萧闯踯躅不前却也不愿再转身看自己时,就了然了一切。萧闯在答应北上的时候,根本没有像自己一样想得那么多,他俯首称臣,他答应北上,他说定不辱命,就只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国事在前,克敌为先,他不会让大褚因为他自己而内忧外患。

      夜风寒凉,吹彻踯躅在岔路前的二人。萧闯不动声色,严慕轩却觉寒意刺骨。

      萧闯,也许他现在也想问自己那个和殿上人一样的问题。

      ——严慕轩,你想我北上,你……想我死吗?

      帝王心术,严慕轩看透了自己关心的部分,可他又怎么可能将此再说给第三个人听?刚刚文德殿里他将这帝王心术摊开与帝王自己,已是赌上了他的仕途甚至性命。

      他现在看着萧闯终于转了身,转向的,却是背向自己的那一侧。

      可他向北而行的脚步又顿住,严慕轩看他驻足,没回头。

      只有萧闯的声音传向自己。

      “秋来露重霜冷,本王着人在彩衣堂裁了件风裳,不过现在北跋在即,该是等不及取了。那风裳送你了,去取时报本王府中管家的名字,再要是怕弄错,就查看一下风裳左襟内里的位置,本王让人在那里绣了个‘慕’字。”萧闯背向严慕轩,慢慢地闭起眼,才又道:“你不必推拒,也不必说谢,更不必给本王回礼,你已经送了本王一份大礼,你刚刚在御前,已为本王,亲手做了件北上的征衣。”

      萧闯说完了最后这句话,终又抬步,向着北边的那条路而去了。

      那是回咸安亲王府的路,他走那里,没问题。严慕轩自宽着想。

      可他往日里,明明都会借着一同出宫的机会和自己朝南行,要专门绕一段路,和他一起去鸿胪寺走一遭的。严慕轩又不甘地想。

      萧闯终究还是走了,没有回头,没有与他告别,向北越走越远。

      往南走,还是往北走?严慕轩想着,人却已转向了另一侧,自向鸿胪寺的方向去了。他身后,那白衣银狐领的潇洒身影终缩小成了暗夜里的一点。

      萧闯与严慕轩,在这一夜,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谁都没有再回头。

      “萧闯,你知道吗?此夜之后,那些解释的话,还有那些我藏在心里没回应过你的话,我就再没有机会对你说了。”严慕轩在夜色里向南前行,唇边喃喃,最后吟成了他回礼给萧闯的悲歌,“子不语,流言荒唐作刀笔。人不语,千里横刀生社稷。展袖拂花落,拢衣说望朔,参商苦离多。相逢却晚晴,徒把……征衣做。”

      他徒然地向前,对着前方无穷无尽的缥缈夜低语,“萧闯,来日北跋,你我,便是此生无缘了。”

      天光大亮。

      晚朝后第二日,北辰大仓仓门开,户部侍郎汪耀为北跋大军调集军粮。

      晚朝后第三日,工部千机营门开,送弓弩三千,箭矢一万出营。

      晚朝后第四日,大褚京城北城城门大开。咸安亲王萧闯,率军北征,三军列阵,天子相送。

      四日之前,也是在这里,乌伯齐轻骑简从出了城门。他穿着大褚披甲,背对这大褚的风烟城阙勒马,回了一下头。

      ***

      紫宸殿又有宴开。

      殿内,红袖广舞,殿外,大雪纷飞。自秋日北征至今,时间无知无觉,竟已过了三月有余。

      北境大雪。

      天寒地冻里,寂寥充斥,一把弯刀,刀身直直没入厚厚的积雪里,只露出刀柄。

      刀柄前的山坡上,积雪未没处,满沾了血污的铠甲变了形,连成一片。死去的阿伊苏战士被大雪埋没,只留下这个举着大褚的王旗,短暂地占领了这山坡高地一刻的阿伊苏将领,乌伯齐。

      无人生还,积雪覆盖血腥,白茫茫一片间,天地苍凉,惨烈无声。

      萧闯率越州军星夜驰援,赶来时,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下一场北渝军的进攻来袭前,萧闯拨开侵染进殷红的落雪,收敛了乌伯齐的尸骨。

      千军万马,过雪而来,尘烟是苍茫无尽的白。白色落下时,北地战事终止,大褚,惨胜。

      咸安亲王萧闯给这场战事画圆了句点,自己再也没有回到京城。战报与阿伊苏乌伯齐阵亡的消息一同送入京,这场阿伊苏与越州军共计三万二千余人力战阵亡的惨烈胜仗,成了在后来的青史之中,宕开的一笔尘烟。

      北渝一役惨胜,战报自南城守城官处辗转递进文德殿时,覃昀琰把曾经那个他白龙鱼服遇上的,“闲云野鹤不入金笼”的那位画师的画描摹了完。

      他看着自己的描画,青蓝碧绿,江山千里。

      千里江山图徐徐在覃昀琰眼前展开。

      “王卿,你的画,好工笔。”覃昀琰满意地望着自己所描摹的画作,唇角勾出了一个他在人前时绝不会展示出的,兼有狠戾决断和成竹在胸的,意味深长的笑。“千里江山图,好名字,只是这图是王卿你的画作,却更是朕的,千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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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千里江山谁纵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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