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59、重门叩尽拜金钗

　　迟迟五更听玉漏，重门叩尽拜金钗。

　　东方未明。

　　玉漏声里朝奏已然开启，两个时辰后，静水司早已打样刻了好的牌匾被送去双鱼尾街，在街面上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门脸上高悬起来。

　　朝奏许了静水司在朝中比肩六部的地位，也借着平南王的事，给兵部和枢密院递去了话——文不统武，武不干政。

　　少壮的文官下了朝终于想起他们已遗忘许久的钗环。有些胆魄的现在就已经在叩门了。天色未明，出宫回府的长公主甫才安定，就听见自己的府门已被人敲了个尽兴。

　　南城，枢密院将拟旨送达广盈军军营的时候，澹台傲已坐在厢都指挥使营帐里，看起了兵书。

　　“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澹台傲观书，喃喃重复，“自择将吏，天子顾力……不能制。”

　　广盈军队伍里第三指挥的都头严勉是自知道了营里要来管事儿的新指挥使后，就一直忙前忙后替来人操办的。而他在知道了这位新指挥使是澹台傲后终于放宽心，心情也总算和他东奔西走的模样一样活跃起来了。宣武将军澹台傲，随就粮禁军北上三年，横枪纵马，力战北渝，替大褚挣回来一个安稳的北境，这位少年将军何人，严勉知道。

　　自三年前燕云将军魏敬山去后，来军营里吵吵着要管事儿的全都是连六均弓也拉不开的人。这一回总算没派来个只会举着兵书念兵法的，严勉心里想着，撩帘进指挥使房，看见澹台傲一手支颐，另一手举着本……兵书。

　　“……虏其将帅，并其土地，天子熟视不知所为，反为和解之，莫肯听命。”澹台傲念兵书，听见动静抬眸看向房门，“严都头？”

　　“指…指挥使。”严勉一抱拳，“指挥使这是在？”

　　“哦，我在念兵法。”澹台傲放下书，两指捏捏眉心，“正好严都头你来了，待会儿要得空，可否把枢密院这几年对广盈军改过的军制，再替我捋上一捋？”

　　“自然自然，下官这便说与指挥使听，”严都头在指挥使房的一边儿坐下，开口道：“广盈军由太？祖当年一手创立，下辖三个骑军军团，八个步兵军团，全军三万一千又一百军士，承太？祖令，为王师，尊王命，但不受虎符之约，更无征伐之职。军中将帅世代遴选承袭，独立于三军之外，拱卫京师自成一系。”

　　“不受虎符之约，更无征伐之职？”澹台傲道：“那意思是若有战事，即便天子，也无可调迁广盈军出城。”

　　“广盈军自建立那日起，为的就是拱卫而非征伐，”严都头指着房中广盈军军旗上的犁与剑笑了笑，“指挥使见过哪一路的征伐之师会在军旗上画‘止戈’的？”

　　“广盈军世代承袭太？祖教导，若有一日兵临城下，此军一定会是守到最后的防线。”严勉又道。
　　“那若是皇权遭人觊觎呢？”澹台傲却问：“广盈军如今不受天子制约，真到了那天，也一定会是站在天子身后吗？”

　　严勉被问得一愣，顺了顺自己下巴上的长胡子，才又赔笑道：“指挥使可不敢一来就扣给广盈军一顶叛军反臣的帽子啊，下官说了，广盈军所承乃太？祖遗志，行事断不会不顾太？祖一手打下的这江山基业。”

　　澹台傲侧坐，手搭膝头看眼前人表情的微妙变化，他的回答显然不是个正面回答。“说回军制吧。”澹台傲道：“这两年广盈军军制改动，都有哪里举措？”

　　“哦这举措啊，首先一点是转运粮钱，擢升精兵。”严勉道：“广盈军出离于兵部枢密院管辖，自由是自由些，但粮草饷银不宽裕也是真的。陛下改广盈军军制，在军中设立转运都监，专事钱粮，另外还年年提调广盈军军内册录，每次选册录之中精兵良将，调集成广盈遥隶军，而选调后剩下的原本广盈军则称广盈戍卫军。戍卫军仍以京师为守，遥隶军则可受临时调派，接远近州路的运盐、赈灾、救济、平乱等差。如此既不废广盈军祖制，又给了军里的精兵良将立功升迁的机会，一举两得。”

　　“还有呢？”澹台傲问，他思考眼前人的话，神情却远没有眼前人那么轻松和喜笑颜开。

　　“除了这‘转运钱粮，擢升精兵’一点，还有一点是‘就粮’换防‘更戍’。指挥使您也是行伍里出来的，想必也知道禁军之内，有就粮禁军，而各地边军，有更戍换防。所谓‘就粮’，就是指禁军虽在京师，却也要定期前往各州各路的地方军里轮值，而所谓更戍，即是说各州各路的边军之间也要相互调迁，定时更换地方戍守。这‘就粮’与‘更戍’，少则月余多则累年，一来是为了让禁军不失实战之能，二来是要巩固地方各路军团之治。现在陛下在广盈军中也启用此制，让广盈遥隶军‘就粮更戍’，是给了军里兄弟们历练的机会，也省得广盈军经年独居一隅，与其他禁军边军兄弟之间生了罅隙，最后彼此间落得个‘你不知我，我又不知他’的结果。”

　　“那陛下的举措，可还有第三点？”

　　“有有有，”严勉道：“第三点不就是替指挥使您考虑的吗？”

　　“替我？”

　　严勉点点头，“指挥使您是沙场里浴过火，杀出路来的，军团如何指挥，军令又如何下达，您自然是清楚，可军政上的事，庶务何时报备，册录如何注记，用度怎样争取，这些啊，凡是和‘政’字沾了边儿的它都是一笔冗杂的账。在广盈军，如何操练如何巡防，这些军令的事自由您发号施令，可军政诸务，在您之前，陛下就已从兵部派了人来，替您操上心了。”

　　“兵部来的？”

　　“是，兵部来的。”严勉见澹台傲面色有些沉郁，便道：“不过他们那些人只理军政，不问军令，指挥使您不必介怀。”

　　“并非介怀，只是…”澹台傲思索，道：“敢问严都头，在您看来，这一、二、三，三项军制改了，对于广盈军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

　　双鱼尾街。

　　静水司府门大开，平平无奇的窄小门脸里顷刻涌出一队人马，这些人通体黑衣，未着甲，却持刀配剑，有的竟还举着弓弩。他们自门里鱼贯而出，丝毫不曾在意来往邻里驻足停看，目光诧异至极。

　　他们已直奔织巧集而去。

　　近来转暖，织巧集掌柜换了人，新掌柜把店里显眼位置上挂着的样例都换成了秋云纱、三色锦之类的薄料，让店里生意跟着春日的天气，又兴隆了一轮。

　　“来了？隔壁裁缝铺的老板？”

　　午后人少些，新掌柜正单只脚点着地手上拨算盘，眼睛也不抬便开一句玩笑，他又道：“公子先坐，年前积压的制衣单我自接手后已一一看过了，这下就着伙计给您取。”

　　“有劳。”凌风雪在账台前站定，又道：“掌柜看过制衣单，却应该不曾见过制衣单上的人吧？我进门，你眼睛也不抬便能听音识人，有这样的本事，何苦屈居在这织巧集中？”

　　新掌柜嘴角一抽，拨算盘的手停下，他站了直，严肃问道：“那公子你说说看，鄙人不该在这织巧集，又该在何处？”

　　店面深处，新面孔的小伙计把交织的经丝纬线捧了满怀，朝凌风雪走来。他怀中成衣放下那一刻，凌风雪两指夹折过眼前陡然闪现的晶亮，随即反手一抽。

　　吭啷一声，凌风雪两指松了劲，属于小伙计的那柄仅一寸长三指宽的袖中弯刀落在了地上。

　　通体黑衣的人马已赶到，凌风雪回答了新掌柜的问题。他微笑，说：“南凉察事府。”

　　***

　　南城，广盈军军中。

　　“广盈遥隶军远走各州各路，那留守京中的广盈戍卫军，平时都做什么？”指挥使房里，澹台傲问严勉。

　　“什么都做，转运官给我们找来不少营生，织染制衣、种粮酿酒、铸钱冶金、修路筑桥、营造运输，什么都有。”

　　“万事军？”澹台傲喃喃，“严都头，刚刚你既回答我说，觉得这广盈军改制，一来增益了军内每年军饷粮草的数目，二来给了精兵良将历练升迁的机会，是好事，那我就再问都头您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您听完，再想想上面您认为的‘好事’到底好是不好，如何？”

　　“这……”严勉不知道澹台傲此刻到底要买什么药，只得应下，继而他听澹台傲说道：“先抛开广盈军不说，三军之中，禁军为精兵，主司战事，而厢军为万事兵，不做征战用，所主正是上面您说的那些织染建造之类的事。现在回到广盈军，您别嫌我烦，再听我三个问题。”

　　严勉点头。

　　“第一，”澹台傲道：“转运钱粮，这钱粮在转运官手里是多了，可再多也是由他和他身后的兵部支配，广盈军自己看不到。而‘就粮更戍’，以此由出京的广盈遥隶军被拆开来远调各方，多少年后再回来，队伍里的人还能算是原本的广盈军吗？”

　　“第二，在留下的广盈戍卫军里，诸兵将行织染制衣、种粮酿酒等事，那他们和被人称作万事兵的厢军相比，从人员、权利，乃至作用上看，究竟还有没有区别？”澹台傲正色，“这军制一改，留守京师的还能被称为广盈军的广盈戍卫军，难道不是成了另一只厢军吗？”

　　严勉怔了怔。

　　“第三，”澹台傲放下手，两指敲敲桌子上的兵书，“我读兵书，上载前朝开国时，朝廷为平藩镇割据之乱所行举措，其一为，收其钱粮，去其精兵，其二为，禁军就粮，边军更戍…”

　　严勉正色起来。

　　“其三为，军令军政，两权分化。”

　　澹台傲顿了顿，他刚刚指向桌面的手此刻指了指他自己。良久，他开口，神情严肃，“故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顾力不能制……”澹台傲道：“此兵书所载，是否与今日广盈军所改之制，异曲同工？而严都头您知是不知，前朝朝廷想出上面这些办法，本不是为了强军之力，他们当年改军制，是要……防兵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