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31、长风里

　　“海长风原本是替阁主居于长风阁顶楼的傀儡，可后来时移世易，在长风阁到了那与阁主作交换一方之人的手里后，海长风的心就跟去了那里。”万城天道：“我与海长风，都是阁主生前的信任之人，整个长风阁，只有我们知道阁主的身份秘密，听过阁主的最后命令。可现在，我还守着阁主遗命，海长风却已然变了。这些年，长风阁在海长风和他背后之人手里，已快要变作杀人不见血的邪魔歪道了。”

　　“看来即便再世巫咸，也终还有漏算的一步。”元小二听完万城天的讲述后叹道：“他以为自己拿长风阁作为交换，请那个人帮他翻起风浪是各取所需，其实却是……与虎谋皮。”

　　元小二在万城天的话中听出了唏嘘感慨，可他并没有在这唏嘘感慨中过多停留，他安慰万城天，却也急切地接着万城天的话问——你们阁主遗命，是要你们不去听那个当年与他作交换的，现在收归了长风阁和傀儡海长风为己所用的人的话，转而认我做新阁主？

　　万城天称是。

　　元小二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你们阁主要我帮他的忙到底是什么忙？”

　　“当时太子失势，阁主他虽还有长风阁我们这些人，在朝堂，却已是无人愿意相帮。”万城天道。

　　“所以你们阁主与那个人交换也是迫不得已。”

　　“阁主他当时的确只能和那个人作交换，”万城天道：“阁主他那时担心长风阁落入那人手里会成为江湖乃至天下的祸端，所以要我等你来，要你，替他对付那个人，掐灭那些祸端。”

　　“这便是你们阁主要我帮他的忙？”元小二思忖，“那个人是谁？”

　　“他隐藏很深，即使是接过了长风阁，迄今也只见了海长风一个人，并没有见我。”

　　“你们阁主离京前没告诉你们他是谁？”

　　万城天摇了摇头，“我当时也问过，可阁主说那个人连他都瞒着，他们做交易，一直是通过一个地方。

　　“白银赌坊？”元小二抢话，心间已了然了为何白银赌坊不想他来长风阁帮何子含的忙。

　　万城天在元小二的话音里点头。

　　“那你们私下就没试着查过？”

　　“查过，无果。”万城天如实回答，又道：“但我想，白银赌坊虽在市井坊间，可借它与阁主交易之人，一定在朝堂。”

　　元小二认同，点头道：“嘉祐年末那些被京城上下讳莫如深的事，在金沙镇我倒是曾听凌老板讲过。凌老板的讲述里，京郊一夜，那样的风雨，没有朝堂的势力，单凭长风阁或是白银赌坊绝对不可能翻得起。”

　　万城天看元小二停下话来神情沉重，自己也跟着沉重起来。可他等了半晌，却等到元小二猝不及防地带他从旧年的存疑跳回了当下的问题，他听元小二语气随性地问他，“所以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你们阁主要我帮他的那个忙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找出白银赌坊和海长风背后那个人到底是谁，然后把这个替你们阁主办了京郊事的人从长风阁撵出去呗？”

　　万城天艰难“嗯”一声，“也…可以这么说。”

　　“无良奸商，哪有交易了的东西还要生抢回来的道理，”元小二奚落起何子含来毫不留情，他道：“你们阁主就是不如我们凌老板，做生意诚字当先，什么交易都该信守承诺，要童叟无欺才是。”

　　“……”

　　元小二眼见万城天眉头一点点蹙起，自己倒是展颜一笑。“好啦不开玩笑了，”他高高踮起脚尖，试探着在万城天肩膀上猛地一拍，见万城天不怒，反对着他恭谨一抱拳。

　　“你们阁主怎么确定我会来京城还会找上长风阁？”他问。

　　“不必找到长风阁，只要你来到京城，我们就会去找你。”

　　“那我为什么会来京城？”

　　“阁主说你不会甘于待在金沙镇那方寸之地，他了解你。”

　　“他不了解我，若不是因为凌老板我会乐得在明月楼当一辈子伙计。”元小二反驳道：“何况就算我要离开那里，离开后我又为什么非要来京城而不是别的地方？”

　　“有人会引导你。”

　　“谁？”

　　“商客。”

　　“商客？”

　　“金沙镇往来的商客里，每十个人里有六个都会把货物贩进大褚的京城，那六个人中至少有一半会向金沙镇这样的偏僻地方吹嘘京城到底有多么繁华，而这些吹嘘者里，又有一半是我们从长风阁派出去的，”万城天道：“他们的目的不在于行商，而在于把‘京城’两个字一遍遍刻进你的脑子里。”

　　“……，”元小二干咳两声，最后道：“你们神机妙算。”

　　“是阁主神机妙算。”

　　“你说的是你们前阁主还是…”元小二指指自己。万城天看元小二，沉下声一板一眼道：“阁主信您，我们便信您。”

　　万城天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对元小二没有太大信心。他在长风阁中是和海长风齐名的，元小二来京之后在白银赌坊的种种，后来去江云探查的种种瞒不住他，可这顶多让他确信元小二有足够的头脑替何子含办事，而至于元小二愿不愿意……

　　想到元小二一直以来不愿入局而想要独善其身的态度，万城天的眉毛又拧成片，他看看元小二滴溜溜转着的圆眼睛，总觉着一个人太聪明，有时也并不完全是好事。

　　特别是在他和一个地方没有感情，只有交易关系的情况下。

　　“太聪明未必是件好事，但也绝对不是件坏事，”元小二黑黝黝的瞳仁终于不再不停转动了，他凝视着万城天，看穿了他想法般如是开口，他道：“过慧易夭，你们阁主没来及做完的事，我替他做成就是。”

　　元小二其人的大部分记忆还都只是他在金沙镇无忧无虑打杂跑堂的那些，那些是他记忆的起始，是决定了他今时与往昔大相径庭性格的重要一环。而此时，他那早已在天地遥遥的金沙大漠里习惯了的自由、随性、不受约束的性情举止，却在与万城天这场对话的结尾被一些他心底冥冥升起的情绪所包裹禁锢，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会这样。

　　“你们阁主没来及做完的事，我替他做成就是。”

　　这句话响完后，万城天眼中一直以来的机灵鬼才蓦地正色起来。元小二正色看向万城天，在退后一步振臂抖平了衣袖后，才将两手前伸带动身体缓缓向下，朝万城天极规矩极端正地行了揖礼。

　　礼罢起身的一刻，元小二的眼眸比身体先一点抬起，万城天直视那双眼睛，震惊到周身一凛。

　　一直以来元小二的行为做派他有多陌生，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就有多熟悉。此情此景，万城天想都没再想便开口问对面人，你……是不是，就是阁主？

　　“不，不是。”

　　可元小二回答，他道：“我和长风阁没有感情，这会儿和你站在一间屋子里也不过是因为海长风答应要我用自己的帮忙来换取凌老板的真相，现在海长风耍赖了，你不过接替了他。即使你刚刚说给了我那么多过往，我们之间也一样只是交易关系。何子含要我做你们阁主，不过是为了让我替他清除长风阁里外来的势力。这件事我可以办，不过我也要说清楚，我做这些，是为了我后续查凌老板之事更便利，我帮何子含，也是在帮我自己，我们各取所需，这阁主的位子，我不觊觎，如今替他暂坐，待事了后我自会归还。”

　　元小二的话说了长长一串，语气也跟着一点点恢复了平素的玩世不恭甚至吊儿郎当。可在他刚刚对万城天的一揖一抬眸后，万城天就已不再去在乎和疑虑他的这些吊儿郎当和玩世不恭了。

　　他此时第一次不因何子含的交待而朝元小二抱拳躬身，郑重地叫了眼前人一次——阁主。

　　若没有万城天，恐怕自那时至如今的三年里，整个江湖，再没有哪股势力能与九幽堂分庭抗礼。

　　万城天本身是个豪爽且憨直的性子，凭他自己不可能在短短三年里收归长风阁里大部分的人心，进而与九幽堂对抗。

　　可是元小二可以。万城天守在元小二身边，陪他一起暗查海长风、海长风所效忠的新主白银赌坊，以及海长风发了江湖令要马首是瞻的九幽堂，这三者之间暗中的关联，看他一步步逼得海长风这个外人眼里名正言顺的长风阁阁主在长风阁变得毫无立锥之地，又一步步的收归了阁中众人之心，成了长风阁无名却有实的新阁主。

　　对元小二，万城天这“阁主”一叫就是三年，三年里他对元小二的看法态度一点点转变，到了今日，无论他吩咐的事有多不循常理，万城天都会忠心去做。他虽弄不明白，诸如拎一坛酒去和水井街街口的老翁没话找话，或是在雨夜劫案附近的街上找间客店，再在客店房子里点根蜡烛空坐一晚，只为看蜡烛多久烧完这样的事，到底和帮大理寺破案有什么关系，也看不透帮大理寺破案、查白银赌坊，还有对付九幽堂这三者之间究竟又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最后的结果却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元小二的荒诞离谱之下，其实藏着一套极其缜密的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