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辞》玖怀

130、长风里

　　元小二冲开人流向前走，万城天跟在他身后。这个细眼长脸面容斯文，身形却高大精悍的中年男子是如今元小二在长风阁乃至在大理寺最得力的帮手，他保护着元小二，让元小二能心无旁骛得和大理寺的人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地奔走在江湖与朝廷之间。

　　如今的朝廷，帝王施恩而法度不废，万民受仁政泽被，感念国朝恩遇凡事更加依礼循法。大褚江山清朗，隐隐可见当年褚太？祖“广盈之治”的影子。

　　清朗有踪，天光可盼，江山如此，江湖……却不尽然。

　　这江湖尚有大隐天光之下的人，这些人还使整个江湖惴惴惶惶。

　　九幽堂。

　　九幽堂暗自集结了江湖往昔的一众高手蛰伏多年，一朝踩着澹台满门的血肉出现在天光之内，百家之前，最后在百家的行礼揖拜下几乎就成了江湖之上新的尊首，新的无冕之王。

　　然后他们又披上了幽魂鬼魅的外衣，回天光之下躲了起来。

　　他们现在和曾经蛰伏时一样表面都没什么动作，可江湖里却没人再敢轻视这个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神秘组织，也没人再敢说殷九幽不配江湖尊位。

　　他们在江南杀出一片淋漓惨然后的第二次大隐天光里，成了人人都忌惮的存在。

　　可这世上大隐天光之下的，不只有九幽堂。

　　还有静水司。

　　对于九幽堂这样无视大褚法度，草菅人命的存在，大褚朝廷不会置之不理，静水司不会任其妄为。这三年间，凌风雪在京城领静水司众人不遗余力追查，九幽堂虽集结旧年江湖高手改头换面隐于市井，也终是不敌静水司之力。

　　静水司历时三年，到如今已拔除九幽堂大半党羽，而这里面，还有元小二的功劳。

　　要说元小二为何要帮静水司痛击九幽堂，这还得先说到另一个地方，白银赌坊。

　　那是宣和二年的初秋，在初秋秋意剥落京城枝头残败的黄叶时，江南而始，澹台清逸四个字已从江湖尊首变为了邪佞魔头。

　　那时的九幽堂，虽被百家拜为江湖尊首，可他们知道这尊首之位要坐得名正言顺，最好还得要一个人点头。

　　四尊之一，呼延离。

　　四尊里，除九幽堂殷九幽之外的两个人，呼延离始终找不到踪迹，也始终对着江湖巨大的变动未发一语。而另一边，京城之中的长风阁阁主海长风却与呼延离恰恰相反，他在江南事出之后第一时间便发江湖令告天下——长风阁为九幽堂马首是瞻。

　　这号令一出，百家皆惊。

　　原本，江湖百家大都是不注意自己做了什么，只留心别人有没有伤天害理的。他们讨伐百里山庄，讨伐澹台清逸，是自诩了正义的。故而当九幽堂在他们讨伐的最后横空而出时，不少人对它的俯首揖拜其实只是权宜之计。他们暗地里知道四尊的另外两个里，呼延离神出鬼没踪迹不定，靠不上，但长风阁想来却该有足够大的实力去与九幽堂对垒一番。

　　可海长风却发江湖令要唯九幽堂马首是瞻，这是件让人惊讶、疑惑，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而在江湖众人皆困于海长风之举时，元小二却一拍脑袋，终于想通了另外一些事。

　　白银赌坊的事。

　　尽管白银赌坊已被官府查封，他还在思考着此前这个赌坊为何一直不阻挠他赚钱。

　　这一年宣和宴开前，从春之始到春之盛再到春之末，元小二一直断断续续地出入白银赌坊。那时他在赌坊里遇见了澹台傲和澹台傲身边那个与他一样都叫元小二的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众人围观下开了赌局，赌坊新秀对阵赌坊生面孔澹台傲，最后打了个胜负难分。那平手的局面给了嫉妒赌坊新秀的人生事的由头。围观人中，有赌客挑唆，说元小二这个赌坊新秀出千，可也有扮作赌客的赌坊中人暗中替元小二说话，平了生事之人的气焰。

　　后来元小二雇了澹台傲在赌坊替自己赌钱，澹台傲问他为什么不愿亲自上赌台了，他便答，因为没有哪个赌坊容得下一个稳赢不输的赌客。

　　其实他那时说的不是实话。

　　他开始确实这么想，可后来他很快发现白银赌坊是他那“没有哪个赌坊容得下一个稳赢不输的赌客”的话里的例外。对于他这个赌台上的常胜将军，白银赌坊不仅很欢迎，甚至还会在他故意输了钱后，从别的门路替他把钱补回来。自几番输钱试探之后，元小二他便明白过来，原来白银赌坊想他赢，想他赚到钱。

　　白银赌坊想他赚到钱，最好是赚到一万金。赚到了一万金，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从长风阁拿走他想要的消息，且不用再与长风阁有任何瓜葛。元小二想。

　　白银赌坊，不想他与长风阁有瓜葛。

　　白银赌坊，不想他去长风阁帮何子含的忙。

　　为了能让元小二离长风阁远一点，白银赌坊甚至把他引去了寻常茶室，借茶室主人贺寻常之口给了他与凌若枫死因真正有关的呼延离的消息。

　　呼延离离开大褚了，那时听到消息的元小二知道大褚以外的事他尚还鞭长莫及，于是一边着手想办法查呼延离，一边也开始试着先解开他心里关于给他呼延离消息的白银赌坊的诸多乱麻。

　　这乱麻包括，白银赌坊为什么想他离长风阁和何子含远远的？

　　何子含借长风阁要他帮的忙到底是什么？

　　长风阁和何子含是什么关系？

　　白银赌坊和长风阁还有何子含又是什么关系？

　　白银赌坊除了是个赌坊，它到底还是个什么组织？

　　这些元小二分条缕析后提出的问题里，前面的两个不用他推断，万城天给了他回答。

　　宣和二年的深秋，当被剥落的枯叶又被碾碎，京城的一地萧索在支离破碎里节节攀高之时，元小二最后一次以到访者的身份，敲开了长风阁的大门。那一天他在阁中独自坐了很久，把盏中的蒙顶甘露从浓酽喝到了无味。

　　他依然没有等到海长风出来见他。

　　元小二很聪明，按理他应该比旁人更懂变通。可偏偏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是一个认定了一件事就再也不改了的执拗性格。曾经的他认定了要辅佐覃昀璋，不论覃昀璋是太子还是怀阳王，在京城还是在边陲，他都一路追随；如今的他，决定了要替凌若枫报仇雪恨，他就无论多艰难也要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或许就如同当局者迷，元小二从来没有看懂过他内心深处的执拗和认定，他只是继续喝着已经无味了的茶，继续等着海长风出来见他。

　　他此来的由头是问长风阁呼延离事，可这由头并非他真实的目的。

　　他知道长风阁不会如他所愿给他任何一点真正事关凌若枫死因的消息。所以他借问呼延离事，本意是想套套海长风的话，继而从海长风这里探得些能解他心中乱麻的有用线索，让他可以先看清给他呼延离消息的白银赌坊。

　　可他最后并没能见到海长风，为他解开白银赌坊乱麻的也不是海长风。

　　他在等待的最后见到了万城天。

　　元小二的记忆里没有万城天这个细眼长脸的高个子，可他的心绪却在看到这个人时翻起了无限波澜，特别是这个人关上门来到他面前，对他说出了“参见阁主”四个字的时候。

　　这个人告诉元小二他叫万城天，告诉他自己的来意——阁主，曾经长风阁的阁主，在嘉祐末年离京时交待给他两件事，一件事是盯死了海长风和海长风背后的新主，另一件事，就是在长风阁等着一个叫作元小二的人回来。

　　他的述说为元小二解开了他所思索的关于白银赌坊问题中的两个。

　　第一个问题，长风阁和何子含是什么关系？

　　长风阁的所有事，包括长风阁的七十二路暗坊，这些年来长风阁的过往还有当下长风阁的形势，万城天对元小二知无不言，只因曾经的阁主交待给他，对于元小二，他可以知无不言。

　　元小二问他为何海长风没来。万城天便直言说，海长风压根儿就没打算来，他根本不是真心希望何子含可以得到元小二的帮助，他只是在试探他背后的人和元小二相比，哪一个更值得他依附。

　　元小二又问海长风为什么这么做，他问海长风不是长风阁现在的阁主吗？他背后还有谁？

　　万城天听后则回答，海长风…从来没做过长风阁的阁主。

　　万城天给元小二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何子含和长风阁真正的关系是——何子含是九年前长风阁真正的阁主。

　　他告诉元小二，海长风从来不是长风阁的阁主，他只是长风阁真阁主放在人前的傀儡。长风阁真正的阁主不是海长风，而是，何子含。曾经，何子含是嘉祐太子覃昀璋的门客。他在嘉祐年里帮太子培植暗中力量，所招揽到的效忠太子的人越来越多，力量也越攒越大，到了这庞大的力量藏是断然藏不住的时候，何子含就把它放在了江湖，以江湖大帮的名头帮它掩人耳目。后来，在这江湖大帮于大褚首屈一指时，何子含给它起了个名字，长风阁。为了避免朝堂之上有人注意到他与长风阁的联系，何子含便找来了一个傀儡，让傀儡改名海长风，代替他站在人前，去做天下第一大帮长风阁的阁主。

　　这些是长风阁的由来，也是元小二一直想知道的，何子含、怀阳王还有长风阁之间的关联。

　　后来，嘉祐末年时太子遭人构陷，太宗皇帝又忌惮太子深得人心，于是便借着当时太子教授高闻广谋反之事治罪太子，贬人出了京。京城，这繁花似锦却暗流涌动的地方，何子含陪覃昀璋待久了，也看够了，离京前，他把彼时已在京城树大根深的长风阁作为交换，换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替他在京城，在丧葬未尽的高家，在京中阿伊苏质子府，在高闻远所到的京郊别院吹了几缕风，掀起了嘉祐末年一场几乎使得大褚国朝翻覆的狂风骇浪。

　　狂风骇浪之后，长风阁易主，阁主不再是何子含。

　　再后来，金沙镇里流出了何子含身死的传言，传言里说“再世巫咸”何子含死时褐瞳白发，是乘巫蛊之势化妖而去。

　　何子含身故的消息，长风阁知道得很早。阁中，万城天接过了暗机一部这消息时，带领着他身后追随何子含的阁中弟子为何子含立起了一座无名的衣冠冢，悄悄拜祭。可在拜祭之余，他们除过按吩咐盯死海长风外，再没有做其他事，包括替何子含报仇。何子含的聪慧无人可及，外人看来却只觉得他真如“再世巫咸”这名号一样，能推演，能预知。

　　何子含推演出了自己离京后京城的种种，相隔万里却制造了京郊的滔天巨浪，当然，他好像也预知了自己在制造风浪后也会葬于风浪一般。在离开前就找到了万城天，给了他最后的交待——盯死海长风，等来元小二，不必再找何子含，也不必…为他伤怀。于是，万城天忠心于何子含的托付，把对于何子含结局的痛心疾首藏起来，把何子含早已定下的帮手等了来，把他这些年盯着海长风所探得的秘密对元小二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