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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渔翁 ...

  •   流言四起。

      出了这样大的事,各门各派一边在暗地里咀嚼着传言,一面又痛心疾首地行车乘船,山高路远要往澹台府吊唁。

      再过几日,各门各派齐聚江南之时,凌风雪要应付的便不再是官府,而是各地而来的江湖人了。

      传言已遍散,江湖人不论心里在盘算什么,他们此行的目的也都是来吊唁的。江湖剑宗出了事,于情于理,他们必须要来。

      可是,山高路远。当他们来到这里时,那吊唁的本意,已然完全变了。

      这些日子,江湖路上到处飞扬着一张纸。

      宣纸一沓沓一张张全部誊抄了同样的文字,纷纷然地由天而落。那是针对澹台家的幕后之人翻覆而起的六月夏末天里的昭章飞雪。

      “飞雪”纷纷,向所有路遇的人们昭示着一件事,一个真相。

      关于三十年前的江湖,关于澹台清逸,关于百里山庄。那纸上誊抄的一笔一划,合起来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三十年前,江湖上一座山庄在血火之中付之一炬,而一个叫澹台清逸的少年,在齐聚山庄门前围攻庄主张景行的一众江湖人中,脱颖而出。

      那之后,腥风血雨。

      如今,那纷扬在江湖各地的白纸黑字里,腥风血雨的始作俑者终于呈现。

      那纸上誊抄的,是澹台清逸生前所留的自白。

      ***

      ——各门派齐聚澹台府前三日。

      凌风雪这一日照旧陪在澹台傲身边,和之前一样,除了劝澹台傲好歹进些水米外,再不多言其他什么。他只是陪着澹台傲,更多的时候甚至不进去那临时的简易的灵堂,只是守在前堂门前。他明白这样的情势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多说无益,不若多思。这院子里的真相还扑朔迷离,这院子本身就是个危局,凌风雪在院子里静静陪着澹台傲,等着澹台傲振作,他陪着他,担忧他的身体和情绪,他也护着他,他怕有人还要再对澹台傲不利。

      凌风雪想到了呼延离。

      不,不是他,凌风雪又想,呼延离向来单打独斗,静水司近来回报,还查到呼延离如今已离开了大褚。

      他在前堂外默默思索着,开始将这几日来所看到的院内景象一点点回溯。当他得以分出更多心力去细细剖开他在这一院之内的所见时,一些隐藏其中的可怕细节终于浮出水面。

      任何人,再事无巨细也难能做到完美无缺。

      任何凶案,出现过的痕迹即便被抹去,也难能被抹得干干净净。

      事情总发生过,证据总存在过。只是太微小,微小到让人难能去注意。

      凌风雪厘清思绪,首先想到的是一截断剑。

      他曾把院中所有散落的兵器收集起来,去观察兵刃之上是否有对垒留下的碰撞砍划的残痕。

      可是没有残痕,未知的兵刃也许根本没有出鞘,未知的力量强大到轻而易举地不借助兵刃就破解了对方的攻防,还反制住对方的兵刃,用对方的剑杀了对方。

      他不相信这江湖如今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于是,他回到了堆放着剑器的跨院。他蹲身,把剑器中尚完整的一些拨开到一旁。

      然后他睃巡,目光在剩下的所有折断的剑器上游移。

      凌风雪开始拼凑这些折断的兵刃。

      他一点点比对,分出了这些断刃中,哪一段剑身归于哪一寸剑锷,哪一截断剑又与另外哪一段契合?

      他拼凑起了所有的断剑。

      澹台府上所有出鞘的剑现下都已完整起来,这些断剑的每一截每一寸之间都严丝合缝,没有问题。
      只是……

      地上多出了一截断剑来。

      这是一截属于剑身中间部分的断刃,它混在一众长短剑刃里,丝毫不会显眼。可现在它在所有断剑都被拼接起之后多了出来,就显得十分惹人注意了。这截剑乍一看与其他那些属于澹台门宗的剑没差几多,但细看就可分辨,它的色泽与澹台门宗所用的剑截然不同。这色泽不耀眼却足够凌厉,若是整柄,必定光鲜华贵。

      就像是朝廷中武职的衣袍,或许武职本身的官阶不高,但他们的衣袍,裁剪用料一定是顶级的好。这断刃在还是柄完整的剑时,铸造它的人一定很满意于它铸剑工艺和所用铁料。

      这剑的工艺和铁料就是朝廷官衣的裁剪和衣料。

      朝廷官衣,不管穿在谁的身上,先得够光鲜;朝廷利剑,不管握在谁的手里,都得够华贵就好。

      这可怕的比方从凌风雪心里生出,凌风雪徒手握住了那截多出来的断剑,他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出这样的比方来。

      朝廷所赐的官衣不是金线银甲,却可以护得官身之人周全。朝廷所赐的剑也许远不如江湖上许多名剑那样趁手和锋利,可这些剑却可以劈破所有的名剑利器。

      事实如此,一切,皇权而已。

      皇权无形,却可化解所有高绝的武功,锋利的刀兵。

      什么人?什么人竟能让剑宗一门无力招架?什么人能够闯入江湖剑宗的家?什么人能有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什么力量竟能倾覆这江湖第一门?

      冷意袭遍凌风雪全身。

      倾覆江湖的力量……难道就一定来自江湖?

      思绪兜转回一切问题的起点,凌风雪握剑的手越攥越紧,他的手心已渗出血来,痛觉激起他从未有过的清醒。他缓缓抬起手臂,摊开手掌,掌心那截断剑的光泽,是源于何种特殊且难得的铁料他再清楚不过,也再…熟悉不过。

      这断剑的确是朝廷之剑,这是……静水司的剑。

      静水司在众人眼中还未遭裁撤前,正副使除外,司中其余人一律用此佩剑。

      澹台傲的剑,问月,凌风雪熟悉。

      凌风雪的剑,傲雪,澹台傲也熟悉。

      澹台傲身后,澹台府中人的剑凌风雪没机会熟悉。

      可凌风雪背后,他所掌静水司中众人佩剑,有一把,还在离京前被和那朱批谕旨一起,交到了澹台傲的手里。

      比起凌风雪,澹台傲更熟悉自己门宗所佩之剑,他也见过静水司的佩剑。这两种剑混在一起,凌风雪在几番探查后的现在才找到线索,可这几日来苦寻线索的人又何止是他,澹台傲,他比凌风雪更早地发现了这截属于静水司的断剑。

      静水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拿剑之人当真和他一样属于静水司?这人来到这里,是帮手?帮凶?还是…幕后元凶?

      或许……

      不是静水司,是有人栽赃嫁祸,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可能?

      事关静水司,事关自己所掌的静水司,凌风雪逼自己放弃去想这种带着逃避意味的可能。

      可澹台傲分明才入静水司,静水司为什么要对澹台家下手?凌风雪想不通。静水司根本没有必要向澹台家下手。

      会是栽赃嫁祸吗?会是挑拨离间吗?

      凌风雪推测出这可能的同时开始叱骂自己为什么要推卸,外人眼里,静水司早已如鸟兽散,明面里世间已没有了静水司,又怎么会有人要栽赃嫁祸静水司。

      为什么不顺着这发现继续找线索?!

      为什么要想出这栽赃嫁祸的可能来推脱?!

      凌风雪逼停了自己的想法。他闭起眼睛,一片虚无之中,却陡然升腾起一个诡异的画面。那画面是一幅图案,几条长短不一的线,纵横交错着,这一根出现在那一根旁边。旁边的那一根又贯穿其上下另外的线。

      凌风雪脑中闪烁出的画面里,那些线和现实中小飞虹下边的血迹一样,都是枯竭的红褐色。

      凌风雪睁开眼睛,疾行向了小飞虹。

      他在小飞虹边看到了刚刚自己陡然想起的乱线。

      那乱线……像个什么图案,他俯身,仔细去研看。

      他想起曾经这里,这乱线构成图案旁边的位置,一个小弟子就在此殒命。

      血干了,痕迹会在,红褐的颜色交错成乱线。可水干了,什么痕迹都没有。

      如果……血和水混在一起呢?

      凌风雪垂眸,促使自己平复下来,他开始还原澹台府倾覆那日可能发生在小飞虹这里的情景。

      ——同门被杀,尸体落进水里,激荡出大片的水花,水花溅上小飞虹,还没干,小飞虹下的池水就又被升腾的剑气激上来。一个小弟子,不敌来人,最后倒在了小飞虹上。或许他在濒死时看到了什么,更可能是听到了什么,总之,他支撑着最后一口气,用手指尖沾上混杂的血水,把凶手的线索写了出来。
      光天化日,血与水被烈日照射着,走向干涸的终结。
      水,来去无声无息,留下那血色的不完整的字迹。——

      凌风雪心惊,这图案,这乱线……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字。

      他伸手进了小飞虹之下染血的荷池。他一点一点,把水勾勒在乱线周围,试图还原出这个字。

      其实……不用还原了。凌风雪想。他周身的血已冷透,他知道,澹台傲已经先于自己把这个字还原出来了。

      方才断剑线索所指向静水司的阴翳还没散,真相未明,愧疚和恐惧已先充斥进凌风雪心中。他忽而开始眩晕,眼前景像紧接着模糊,他眼前一片模糊幻影里,澹台傲的身影闪现了。凌风雪伸手,那虚幻的身影被他拂去后还又来。那身影把属于静水司的那截剑丢在他面前,那身影示意他看看地上,看清楚那截剑来自什么地方,那身影转而又伏跪于地上,手指上沾着水,一笔一划在地上还原出了一个沾血的字。

      眼前少年幻影这最后的动作不是凌风雪心头虚构的,这是早前灵堂里,他在劝慰澹台傲多少进些食物时看到过的画面。那时他放下食盘,想去抚澹台傲的侧脸,可澹台傲避了开。他看他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沾了食盘里茶碗中的一点水,在地上写了个字。

      凌风雪起初以为那是澹台傲写给自己的字,他起初以为那字是澹台傲在告诉自己,要找凶手痕迹自己先要平静。

      不,不是,凌风雪笑起来,他不明白那时自己怎会有那样可笑的“以为”,他在笑,眼底却带泪。他又喘息,急促的喘息催出他肺腑间剧烈的咳,他的手攥紧自己胸口的衣襟,他撑着地瘫坐下来,继续笑着。

      他该笑的,他的少年比他想象的要坚强,他的少年虽然悲痛,纵使颓然,却始终不曾自暴自弃。

      这些日子枯坐灵堂,澹台傲不进一饭,也不发一语。可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追查思考,没有放弃过找寻线索,没有放弃过查出真凶为澹台家报仇。凌风雪现下确定,澹台傲已先于自己,找出了那藏于多出一截的断剑和干了一半的字迹中的秘密了。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要报仇,就要找到线索,找到线索,才能追查真凶。

      真凶?凌风雪的笑里又掺上讽刺。

      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是天间与人世的距离远,还是澹台傲与真凶的距离远?凌风雪问自己。他想,真凶,不一直就在这院子里吗?

      心上陡然一阵剧痛,凌风雪攥紧衣襟的手心冒出汗,可他讽刺的笑还没停。他的少年有如此坚毅心性,可他呢?他在想什么?他怎么会认为他在灵堂里写下的那个字是什么“平静”的“静”,“冷静”的“静”?

      那是……静水司的“静”。

      小弟子濒死前留下的线索,指向的,也是静水司。

      这几日,无论凌风雪说什么,怎么劝,澹台傲都没给过他回应。连日里,凌风雪陪着澹台傲不眠不休,澹台傲一心扑在死于非命的家人和凶手遗留的线索上,凌风雪却一边要看顾保护澹台傲,和他一起寻找属于凶手的蛛丝马迹,一边再去安置满院的陈尸,应付官府不近人情的盘问和官衣们对于澹台傲的“为何你能幸免”的无理取闹的阴暗怀疑。

      夙夜交替几个轮回,心力和体力交加的操劳牵出凌风雪才好月余的伤。他现在呛咳着,心头的痛感很快就席遍五脏六腑。凌风雪面色惨然眉头紧蹙,可那不是因为痛。痛在他这里已无关紧要,现在令他惨然蹙眉的是怕。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痕迹,如今全数指向静水司。他,是静水司的副使。

      澹台傲,现在和他隔着一道前堂虚掩的门。这几个日夜以来,不曾回应过他任何一句话。

      他的少年,曾经把他放在心上的人,现在…怕是再也不想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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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渔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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