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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相思局 ...

  •   这一天是一个难得的真正平宁而没有暗涌的日子。

      白日悠长,让人想起了一个……一直还没讲完的故事。

      ——凌哥儿,你知道那个去驱魔的少年,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少年的师父没用,灭不了魔就把魔驱赶到城外。他保住了城中人却任由那魔去为祸城外的村落。少年也没用,本事还不如他师父。他到城外,一来想试着驱魔,二来,也是要找一个人。

      ——他要找的那个人,恰好天生魔骨能同魔知己知彼,魔王忌惮他,要村民把他找出来献祭。少年找到了那个人,和那个人说好,要联手驱魔的,他们说他们要守在一起…

      ——可少年在邪魔真的来到时,抬头看见黑云堕天里邪魔的脸,跑了…

      “少年没有害怕邪魔,没有逃离,没有要离他的‘那个人’而去,”澹台傲擦去眼角边的泪光,对病榻上迟迟未醒的凌风雪温柔地笑,他道:“黑云堕天,空中黑云拧成的邪魔的脸是假的,那是少年的幻术。‘那个人’身旁的少年也是假的,那是少年的幻影。邪魔没来,跑了的少年也根本没再有机会和‘那个人’并肩,他事先已扮成了‘那个人’的模样,代替‘那个人’把自己献祭给邪魔。他祭出了自己驱魔人受天点召的神骨,最后与邪魔,同归于尽。”

      凌风雪昏迷到现在已整整两天两夜。

      澹台傲在他的榻前守着,守了两天两夜。

      在宴州,他曾也这样守在过凌风雪榻前。只是那时他们共患难,而这一次,在凌风雪最艰难无助的时候,他没有在他身旁。

      澹台傲看着凌风雪久久不能好转,想起那天在邢狱院,他接住他,想带他离开却又不敢再碰他,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哪里都是伤。

      太医辛崇文亲自过来看顾,他说凌风雪伤得太重,内伤外伤叠加在一起,还染了风寒。

      辛崇文的医术在一众医官中首屈一指,可就算是他,为压下凌风雪的高烧也费了很大力气。

      凌风雪在风雪长街里走了很久,他记得他要找什么人,找不到。

      冷意退了一些,周遭的风雪小了,一个人影,终于出现。

      澹台…

      “澹台…”

      澹台傲听到了凌风雪的梦呓。

      他张口回应,喉间却滞塞,发出的声音哑得厉害。这沙哑里有一半是因为他的话太多,他在凌风雪榻前把驱魔少年的故事讲了很多遍,可每次都讲不到结局。

      ——少年跑了,可他其实没有丢下‘那个人’。

      这句话,澹台傲说出不来。

      澹台傲陷在极度的自责和痛惜里,把自己和驱魔少年混为一谈。可他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和驱魔少年混为一谈。

      他从未如此希望他自己可以像驱魔少年那样拥有幻术,扮成另一个人,生出幻像,然后替凌风雪把自身献祭给那些阴毒、谋算、血腥和罪恶;

      他从未如此后悔他自己没有留在京城,没有察觉不妥,没有护住凌风雪,没有杀了那些让凌风雪遍体鳞伤的恶魔。

      他在心里无数遍叱骂自己——跑了就是跑了,没在他身边就是没在他身边。

      他在自责和痛惜里无数次地反省,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去江云查寒秋十九刃?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凑齐那宅院的银钱?为什么那晚在春风楼,他会为了几句话就选择离开?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不留下?

      你怎么舍得下他?

      你怎么不知道关心他?!

      辛崇文让他陪着凌风雪,多对他说说话。于是他试了很多遍去讲完贺寻常驱魔少年的故事,但最后都没有能成功,他的嗓子还为此哑了一半。

      他嗓音沙哑的另一半原因是他除了话太多外也太能哭。辛崇文诊治时,他被带去外面等着。等待是无尽漫长的煎熬,他不觉得。

      他明白自己没资格这么觉得。

      自己现在还好好地,什么事都没有的站在这里,可里面正接受诊治的人,他所受的折磨和煎熬有多少,自己又何尝能够感同身受?澹台傲在心里问自己。

      他在漫长的等待中跪地,在孤身一人的黑夜里哽咽,然后,在太医打开卧房的门后擦干眼泪,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进房间去守着他的“那个人”。

      他所有的亏欠、痛心和自责都被他兀自在肺腑间藏好,他不会把这些说给凌风雪去求得他的一个原谅。他不需要凌风雪原谅自己,他觉得他该怨他,甚至该恨他。

      澹台傲除了贺寻常的故事,什么都再没同凌风雪讲,他不妄图求得凌风雪的原谅,他只想凌风雪能够醒过来。

      若是醒过来后,有力气能够对着他痛骂一顿,那样更好。澹台傲想。他只想他的凌哥儿可以醒来,可以恢复一如往常。

      瑶台玉树,清风朗月,傲世风雪,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被自己撞见了呢?

      这样好的人怎么就倒了霉撞见自己这个既该死又没用的傻子呢?

      这是澹台傲这几天除了讲故事外唯一的一句不同的话,他也不知怎的,心里想着,嘴里就念叨出来了。

      昏沉之中的人还在叫澹台傲的名字,澹台傲听见,努力清了清嗓子,温柔地回应——我在。

      凌风雪在梦里的风雪长街徘徊了很久。

      他原本捕捉到的少年身影靠近又远离,冥冥中出现的声音混沌而沙哑,飘向少年身影,还说他的少年是个既该死又没用的傻子。

      傻子忽近忽远的陪他在长街之上徘徊,直到冰雪消融,寒风化成暖意。

      长街的雪终于褪尽了,周遭的热来得突兀,跳过了春日的温和,蓦地就似焰似火。

      被融化的风雪找到了归路,卧榻上的人睁眼,看见了自窗口跃动而来的斑驳光影。

      这是初夏的午后,骄阳穿过杏花树,落在凌风雪卧房的窗棂上,然后借着窗棂起跳,跳上了搭在凌风雪身上的薄毯。

      凌风雪醒在了一个他并不陌生的环境里。

      身上的觉知慢慢地回来,他侧向一旁,慢慢撑起有些僵直的身子,揭开薄毯坐起来,又扶了扶额。他轻轻眨了几回眼,神思也跟着回来了。

      凌风雪眼睛慢慢地聚起神,看清了周遭的情形。

      这大概还是梦吧。他却想。

      他面前的窗户是长直的山花形,四角的雕镂是如意纹,窗下有桌案,桌案上有一尊空着的剑架,再向旁看去是茶桌、矮几,还有自己所在的,黄杨木月洞门架床。

      这对他来说不是个陌生的场景。

      凌风雪由着自己发梦,他珍惜地又一次环视周遭,然后下床,披上了床头挂着的长襕,走向了卧房门。

      推开门,一方小院,两株杏树,荷缸与鱼池分立在杏树的左右,这同样是他熟悉的场景。

      凌风雪难以置信,他所在的地方,真的是……

      凌宅。

      自从九年前,凌引清霜剑封剑,凌若枫叛国投效阿伊苏以后,凌家的宅院就成了很多人泄愤的地方。京城,王师,没有人敢在这里做破门、私闯的事,可他们却在外面做着诸如在凌家的府门上刻画,砸烂门两边的石狮这样过分的事。这些事直到有人查出了这宅子的产业不在凌家人的名下才终止,查出这宅子不属于凌家的人,在后面又找到赁出这宅子的契主,把宅子买了下来。

      买宅子的不是江湖人,他不在意这所宅屋里曾住过的人背了什么江湖骂名,他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在江湖的咒骂声里低价把宅子买了进来,他知道现在看来义愤填膺的人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对自己得不到回应的咒骂和泄愤失去兴趣,到那时这个宅子会重归平静,他就可以定更高的价钱把宅子再卖出去。

      如果运气好,兴许能碰上个傻子,自己可以把价钱再抬得高一些。精明的商人在买下这宅屋时曾想。

      而从事实来看,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今年做生意真被他碰上个没用的大傻子。没用的大傻子叫澹台傲。

      商人对这个属意自己这处宅屋的人报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高到连澹台傲请来做中间人的牙侩都拉着澹台傲要走。他精明,看出澹台傲一副非这宅子不可的架势便坐地起价,可当交易被爽快地做成的时候,商人自己又愣了半晌。

      澹台傲拿“他要躲开自己爹的管束”,拿“他要在京城安身立命”这样的理由糊弄了元小二一路,然后赶在春日过去前从江云一带回了京,带着有关与静水司还有凌风雪交手的寒秋十九刃的线索,带着他凑齐的买凌家宅子的钱。

      他把凌宅买下来,给凌风雪。

      他想把本来属于凌家的所有东西,都拿回来,还给凌风雪。

      澹台傲用了很长时间等凌风雪醒来,醒来时他自己却恰好不在。辛崇文刚刚来过,澹台傲送了他出门。现在,澹台傲又要再用很长的时间来让凌风雪相信,眼前的景象不是一场梦。

      他迎上走向院中的凌风雪,扶着他看遍院内屋中的每一个角落,握着他的手抚过鱼池、荷缸、还有杏树。

      他们在杏树下坐了下来。整个过程里没有言语,他们或垂眸,或前看,或望向彼此,但谁都还没有说什么。

      杏树上的花早已吹成了雪,留在了宣和这一年开年的新春里,现在夏日的树冠上没有花,却已开始酝酿着,在未来结出新果。

      零星的两片叶子在夏风热情地叨扰下离开树冠,树叶落下时,凌风雪轻轻地,又一次靠在了澹台傲的肩头。

      少年劲瘦,肩膀和身形一样薄薄的,不算宽厚,但却可以包容下凌风雪的所有。

      “凌哥儿……”

      澹台傲侧过头,侧脸挨上凌风雪的发顶。

      他还在犹豫自己要出口的话,他想问倚着他的人最简单的一句——现在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他不敢。

      风风火火逃出家门要闯荡江湖的肆意少年,现在也有了害怕和胆怯的时候。

      他还没鼓起勇气张口,就听见了凌风雪的声音。对方开口,声音温柔,却也……含着胆怯。

      对不起。凌风雪说。

      那晚春风楼,对不起。

      凌哥儿…

      澹台傲打断了他的话,他想告诉他,你不必说这句,你没有对不起。

      可凌风雪还是说了下去,他告诉澹台傲,对不起这句话,其实那晚的后来他就已经想说了。那天晚上,也是他第一次跳进自己心里审视,看清了究竟是什么心绪阻止了那时的他看清自己真实的心意,看清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他硬生生要把所有属于他们彼此的美好和幸运,污名成了逢场作戏,各取所需。

      那心绪大抵是,不敢、不安,还有…疑虑。

      这个世间的阴暗太多,计谋太多,虚假也太多。凌风雪已不敢去轻信另外一个人的好意。熟识多年可以反目成仇,再好的关系也可能敌不过一句“人不为己”,他尚不敢轻易相信一个熟识之人的好意,更何况风雪过境闯进他世界的少年在宴州与他,只是萍水相逢。

      那时少年的热情将他淹没,风雪和艳阳碰到了一起,这冷热交错的感觉让他不安。他不安,他害怕这样的温暖和好意会在下一刻就消失,他害怕自己会在某一刻发现这些温暖和好意的背后,还有些更深的目的。

      这世上阴与明是相对的,可他在江山江湖的阴暗一面陷得太深也太久,被恶意浸泡得久了,他可以保证自己现在不生出恶,但却不能左右周遭的那些“好意”是纯粹的还是……藏着恶的。

      宴州,他依偎在澹台傲给予他的那些,让他受宠若惊的好意里,爱上了这个本与他萍水相逢的少年。他不想把他经历的恶告诉他,他想让他离那些事情远一点。他和他相偎相依,却不安于他会在下一刻就离他而去。

      他…会吗?

      凌风雪总是偷偷地想,那些疑虑他一直不敢问出口,那些不安和不敢,他从不敢对他的少年说透。
      万一,说透了,就没有了呢?

      逢场作戏,大概是这样吧,这样也好,起码戏还在一直继续下去。凌风雪在很长时间里这样骗自己。

      于是那一晚,春风楼,他用了一种最错误最自己为是的方式,表达了心里的不安和疑问。

      “澹台…,”凌风雪没有从澹台傲的肩边离开,他还倚在那里,但神情已变得郑重,他把手环上澹台傲身前,澹台傲抬胳膊圈住他,让他枕在他怀里。

      “那晚在春风楼,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想要伤害你,我其实……从没有认为你我的感情是各取所需,从没有觉得你我在一起是逢场作戏,我的话是假的,”凌风雪说:“只不过我看清这一点,用了很久,拖得太迟,迟到伤了我爱的人的心,迟到我在之后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再没有机会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更没有机会告诉他我真实的心意,告诉他,我是爱他的。”

      凌风雪看不到澹台傲的表情,但他感受得到澹台傲笑着,澹台傲垂眸,对凌风雪笑得包容,充满暖意。

      “是我自以为是,那晚我那些话,其实不是说给你,我是在用最消极的想法,预测了最糟糕的可能,然后把这些消极和糟糕,回应给我自己一直以来的不敢、不安还有疑虑。”凌风雪道:“我对曾经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说,你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自以为自己装得很像,自以为自己滴水不漏,其实,你却是负了自己的心意,也负了真心爱你对你好的那个人。”

      “澹台,对不起,”凌风雪又一次说道:“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跟你逢场作戏,没有跟你虚与委蛇,从来没有,我只是不相信自己能得到你的真心。我怕我得来的心意和爱是假的,于是我把真实的自己包裹起来,假装自己只是与你逢场作戏,只是要与你各取所需,可事实……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我现在明白了,可我知道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太蠢,也觉得自己不配有那样的幸运。这个世间有太多的虚假,我连我遇到的人会对我好都不敢相信,连会有人肯对我施舍几分友善和温情都不敢奢望,我又怎么敢想象我能有运气遇上一个人,他对我没有虚假,他对我一片赤诚,现在,一片真心。

      澹台,我对不起你的赤诚和真心,我珍惜你的赤诚和真心,我对不起你,我珍惜你,我爱你。”

      凌风雪把这些话翻来复去重复了很多遍,澹台傲听着,抚上凌风雪的脸,眼里流露出他对凌风雪所有的赤诚、真心与眷恋。

      澹台傲摇头——不用。

      不用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澹台傲又点头——我懂。

      我懂你的心,懂你的爱。我会像你爱我一样爱你,我会用你曾经不敢奢望不敢想象的好和温情来对你,这世间的阴暗和冷,你不必去记,我会用我一辈子来温暖你,用我的所有来保护你。

      凌风雪望着他,也摇了头。

      他说,一辈子不够。

      他说,我这个人,是个死心眼,认定了,就耗上了,就不会再改了。一辈子太短,我还不想那么快就改,还想再多耗上一阵儿。

      澹台傲贴近他,笑着吻了他的额头,他回应说——恰好,我也是个不喜欢变化的死性子。一辈子不够,那我们就生生世世。

      夏风里的杏树枝在摇晃,叶子沙沙响,一片重叠在另一片上,像羞怯的小仙灵互相遮着彼此的眼睛,好奇却又赧然地俯视着树下的凡尘,看凡尘里的人对望、执手、亲吻、相拥。

      凌风雪,他在澹台傲最初去长风阁找他时躲在屏风后面,没有出现。那时他藏着自己的不安与疑虑,只对海长风说,相思是个局,入局,相思无极。出局,前路无限。

      他说既有前路光明大好,又何必为执念所困,入这相思局。

      现在他入局了。

      生生世世为局所困,他心甘情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相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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