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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祝君宁 ...

  •   江州,秋山

      山风清冷,吹进山脚一座小小的庙宇里回旋。

      进香香客点燃了香,星点的火色在夜幕里闪烁几下,一条长长的香线被山风带向了偏。

      元小二拂了拂鼻子底下的燃香味道。

      澹台傲感知着在场除他和元小二之外的第三个人的一举一动。这第三个人是一个香客,一个在夜里入庙进香的香客。

      香客求香,燃香,然后,走向龛台。

      澹台傲什么都没有做,可他的剑就在腰间悬着。他直直站着,手也抬起在面前左右拂了拂,仿佛要拂走庙宇殿门至殿中龛台间的夜雾,好去看清那龛台上供奉的神像。

      “刚刚离开的布香人的话,和我在金沙镇时所听得的传闻对上了。”元小二环视此地在夜色里不甚明朗的高槛绣桷、宝铎旛幢,最后指了指庙宇里的神像,道:“雷电之神,司人间晴雨之候、阴阳之法、天罚之刑。”

      澹台傲摁下了元小二直指前方龛台的桀骜不驯的手势,可眼睛自始至终只凝望着宇殿里的“神”,他喃喃,“淮山。”

      京城,许弈夜叩寻常茶室的门,到现在足有一刻钟之久。

      他今晚更已沐着夜风,在大理寺、长公主府,还有宫城间,奔波来回了整整两个时辰。

      三日前御苑池畔,皇帝为了静水司之事大发雷霆后,今日清晨,静水司裁撤的切实消息就已传扬了开。

      这个司衙,它在被建立时,和当时的宁亲王一样默默不被人注意,而后宁亲王成了质子,在他远走阿伊苏的,大褚年号几经更迭的那最动荡的九年里,它被怀疑,被猜忌,被打压,险些沦为朝中几派争权之下的牺牲品。

      “老一派”、“甩手派”……这些朋党间的斗争与观望就好像朝野起给他们的派别之名一样,荒诞可笑。他们挣扎在无休止的撕咬里,观望亦不是独善其身。可他们没空去知道,这九年间若非静水司在被倾轧得支离破碎前,力除想要在大褚动荡之际趁虚而入的外族暗探敌国间者,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命去目睹自己今日一个斗输或赌赢的结局。

      是九年里零落四散的静水司让这些沉迷权斗的人看到了结局。

      结局,宁亲王归来,宣和年开。

      元丰幼帝承太宗遗诏,禅位宁亲王。

      宁亲王成了陛下,宁亲王要开宣和宴。

      宁亲王……要在宣和宴上赐功臣丹书铁券。

      宴开前,一波三折,履平波折的还是静水司。

      现在,静水司中人,无一人……被准入宣和宴。

      宣和宴宴功臣,静水司,无功,只有过。

      所有人都这么说,包括……三日前御苑池畔的皇帝。

      三日后的今天,静水司遭裁撤,一日不到的功夫,入夜便有宫人来此要提审长公主口中位同副使的武翼郎凌风雪。

      不……已经没有什么武翼郎,更没有什么副使了。

      来人在刑房里等着凌风雪,手里拿的是太后的手谕。

      凌风雪被人押着出监房,监房里那半碗清水还在悠悠地晃。刑房的门砰得一开一关,许弈眼睁睁看凌风雪被拽进去,他是一寺寺丞,拗不过来提审的宫人,唯余心惊胆战。

      静水司已被裁撤,还是陛下亲下诏令裁撤。“老臣派”要有恃无恐了。许弈了然。

      他不敢耽搁,当值期间竟径自去了长公主府。他要给这另一方“少壮派”之首报信。

      他在长公主府门前等了很长时间。

      或许本没有多久,可他心焦之下只觉这等待漫长无比。

      漫长的等待里,许弈撩袍,跪地,向着紧闭的长公主府门恭敬一揖,铿然响声道:“‘没有弃子’这昔时承诺,殿下可还记得?殿下口中,那位同副使‘如市如水’的人,殿下又可曾怜悯过?”

      许弈声音响尽,四下落寞,重归沉寂。他等待的尽头,是长公主门人传递给他的一句话。

      长公主没有见许弈,只是要门人告诉许弈——‘臣门如市,臣心如水’,这话是陛下说的。静水司,从来不是长公主府的静水司,那是陛下的静水司。

      许弈去求见了陛下。

      前省的侍卫已经离开,守门的宫人只顾着赶紧给宫门落锁,然后去巡夜。他朝许弈摆了摆手,像是否了他的请求不愿替他通传,又像是在驱赶什么不起眼不重要的东西。

      李越恰好来了。

      “陛下呢?”许弈着急。

      李越惊惶,小声,“许大人失仪了。”

      许弈执着,“陛下呢?”

      李越身形不自觉缩起,左右顾盼间小声道:“大抵还是和萧姑娘在一起。”

      “谁?”

      “萧孟渝萧姑娘。”李越道:“陛下现在不会见你。”

      李越要自前省回后省,今夜他不当值,白日在前省邢狱院接手了邓未抄录的劄子和案卷,这会儿回来后省,就可直接去自己房里,安枕无忧了。

      可李越还是找了个送东西的由头去了文德殿一趟。

      文德殿外新移栽了几棵楝花树。可惜如今,连楝花都凋零了。

      楝花风,春事空……

      萧孟渝的歌声自殿中传来,装点了文德殿内外的夜。

      寻常茶室,门终于被许弈叩开。

      许弈见到贺寻常的第一句话,是这一夜真的很漫长。

      澹台傲不知道京城里有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现在已去了寻常茶室找他。

      江州秋山的山风还吹着,进香香客的香还没供上香案就已经落在了地上。

      元小二脚边荡起的尘烟覆盖上香头,他乜视着地上被尘埃湮灭掉的火色,讽刺地笑,“你的剑把香客吓跑了。”

      追到庙门前的澹台傲收了剑,折返回来,“我只是不明白什么人会在晚上进香。”

      “如果他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那大晚上扮香客这样的伪装可当真够敷衍的,”元小二抱臂,“你觉得是他傻,还是他觉得我们俩傻?”

      “所以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香客。”

      “我告诉过你在我的记忆里有人说过,江州秋山一带的人会在晚上进香。”元小二道:“淮山是天罚之神,他的剑自天而下,劈落人间就是雷电,雷电只有在晚上才明晃晃得能被人看见。”

      这一夜,有很多人都觉得很长。

      长夜漫漫,正是降下天罚的好时候。

      “江州有座山,山有一座庙,庙里…有个神。”

      京城,大理寺刑房。

      房内无窗,累叠的腐霉味道裹在潮气里散不出去。

      火光在潮霉交杂的环境里挣扎生存,从凌风雪鬓边散乱的发丝间隙溜进去,照亮被吊起的人被藤鞭豁开血痕的颌角和被冷汗浸透的苍白面容。

      “从前有个神,神手里有把剑,剑上…缠着雷电。”

      藤鞭声豁开空气,尖利地叫嚣,在凌风雪身上留下新一道的伤痕。

      三梁冠,青襕袍,魏双身上再普通不过的内官公服在今夜堪比银铠铁甲,太后的手谕与慈明宫的威严让他闯进大理寺的大牢一路势不可挡。

      他此刻手里握着藤鞭,藤鞭被他一下下抽在凌风雪身上。鞭子很细,打在人身上却很疼。细细的鞭尾上的那双手攥鞭攥得紧,力道大得让攥着鞭子的人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魏双握鞭的力道很大,他抽打凌风雪的力道更大。他打下每一鞭的时候,嘴里都在自言自语着——天罚之神,降下天罚。

      “天罚之神,降下天罚”,魏双又重复一遍。绑在凌风雪腕间的草绳被屡次泼上身的盐水洇湿,粗粝的绳子狠狠勒紧皮肉,悬吊了凌风雪在半空。凌风雪的中衣上血痕满布,唯一藤鞭鞭长莫及的是他挨着草绳腕间的衣袖。那衣袖管口因人被悬吊垂立而下滑,露出更多的凌风雪手腕的皮肤。

      那皮肤比他的面容更显惨白,惨白之上没有鞭笞的痕迹,却红痕交错。火光跳动,魏双把蜡烛举得很高,紧贴着凌风雪照亮他腕上红痕,又下移,灼过他的眼角,舔上他的下颌、脖颈,烛火烫到颈侧时凌风雪整个人剧烈的颤抖。冷汗层出不穷,魏双撂下烛台,伸手轻轻抚过凌风雪汗湿的侧脸,看着他紧绷克制的表情和周身觳觫的痛楚大相径庭。

      “疼吗?”他的手没落,身体贴着凌风雪感受他的战栗,“疼了就喊出来,硬忍着多难受。”

      凌风雪的眼帘前垂落几缕打湿的发,他垂眸看着一直活在三十年前江湖旧闻中的大侠,觉得可怜。
      他笑他,回应他,他对这个曾创造了寒秋十九刃传奇的人道:“大侠看样子是入宫做了内官,做内官该经历的大侠你也都该经历了。那个时候……你喊疼了吗?”

      魏双手里的鞭子攥得更紧。

      “自讨苦吃!”他猛然又在空中豁开一道鞭响。鞭子末梢抽在凌风雪脸上,在他的侧脸破开狰狞的血痕。

      魏双撂下藤鞭,转身放下已烧得过短的蜡烛,又端了桌案上一盏油灯来到凌风雪身边。

      他把油灯举起到凌风雪侧脸的血痕边。

      “好看,真是好看。”

      魏双眼睛里两豆灯火跳动着,他赏玩般照亮凌风雪的脸,欣赏凌风雪侧脸的血痕旁跳动的热流,欣赏凌风雪因为热气熏染伤口而痛得闭起的眼睛。凌风雪鸦羽般的眼睫轻颤着,似想要带他飞离这苦海。他闭上的眼睛在颤抖里又要强地睁开,偏开头,魏双却又扳过他的脸,不让他逃离那油灯的掌控。

      魏双的手顺着油灯灯芯舔舐过的痕迹一路而下,路过凌风雪侧颈时触上伤口,指尖沾了血。他把手收回来,放在鼻下闻一闻,神色里透出不知餍足。他又抬手,把辅沾上血的指尖重重按在凌风雪颈侧崩裂的鲜红上硬硬划过。凌风雪痛极,眉头锁紧,脖颈被迫因魏双手上的动作而高高仰起。

      魏双抚上凌风雪后颈,托起他的头把气息吐在他面前,“天罚之神,对你降下天罚。”

      凌风雪笑了,笑声很虚弱,响在魏双耳边,清凌而孱弱,却刺耳无比。他颤声,“天罚之神,罚有罪的人。”

      “静水司或许没有罪?”魏双冷厉道:“可你有。”

      “我……我不明白。”凌风雪脸上的痛楚越来越明显,他紧紧蹙起眉,问面前的对他降下“天罚”的人,他何罪之有?

      “凌若枫!”魏双咬咬牙,声音陡然增大。站在弱者面前的人总会觉得自己是强者。他们总是如此有恃无恐。

      “你爹凌若枫当年一剑横扫叶家百人。若不是凌若枫,他…他也不会死!”

      “他……”凌风雪垂下了头,“‘他’又是谁?”

      “他是我兄弟,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魏双在有恃无恐下发了疯。他捏着凌风雪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他要看着这仇人之子,这在自己手上败下阵来的人和他爹,和他所执掌的司衙一样,覆灭、终结、支离破碎。

      凌风雪被魏双强迫着,仰起了头,魏双却并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支离破碎。

      凌风雪的面容是憔悴没有血色的,可他的眼神却不是涣散的。那双狭长眉目在说话,他告诉魏双——你的话有问题。

      “天罚之神……只…罚有罪之人,你刚刚没有听懂我这话的意思。”

      凌风雪嗓音在剧烈地呛咳后沙哑,这沙哑却让他那本身和可怖丝毫不沾边的嗓音在一瞬间有了极具威慑的森然感。这声音现在仍在重复。

      “天罚之神,只罚有罪之人。我非罪人,”凌风雪道:“而你……自然也不是天罚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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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祝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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