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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四章 困 兽(续12) ...


  •   第五节

      寒露未至,美国加州,洛杉矶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冬季。这里的白天气温不足二十度,晴朗干燥;虽然寒意渐起,但白天还是残留着丝丝炎热的余温。

      傍晚,夜色渐浓,陈昭梁开着轿车独自回到了位于洛杉矶西北部的家中。这是他来到洛杉矶的第三个月,他已经渐渐熟悉并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陈昭梁来美国将近六年,这六年里,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康奈尔大学里度过;直到今年年头,陈昭梁的博士论文才得以答辩通过,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

      按照以往的经验,获得博士头衔的陈昭梁,要么立即回国,要么申请留美。留美,首先就要找到工作。而对于陈昭梁而言,他的就业面可谓是华山一条路:它能够胜任的职位,就是找到一个愿意接收他的大学,开始他这辈子教书育人和学术研究的事业。

      幸运的是,陈昭梁为人还算幽默风趣,即便英语口语不怎么流畅,但他也勇于投入到美式主流生活当中,成为圈子里的一大公共人物。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自己的优异的学术成绩,大学的老师和学长们也愿意给他推荐工作。最终,一所加州公立大学的分校愿意接收这位年轻的学者,让他顺利成为一名大学讲师。

      就这样,陈昭梁就顺理成章地来到了洛杉矶。和他一起来的,就是妻子吴逸菲。和陈昭梁不同,吴逸菲的天资不足以胜任博士,她早早就在商学院以硕士的身份毕业,并和陈昭梁结婚;婚后,碍于伊萨卡当地的就业水平,吴逸菲只能屈尊到社区做一般性的财务工作。

      不过,当陈昭梁拿到来自洛杉矶的聘书之后,吴逸菲也迎来人生的最为金贵的转机。和地处美国东北的康奈尔大学相比,洛杉矶是全球一等一的大都市,这里不仅就业机会多,就业质量更是全球顶尖;以吴逸菲的学历和东方面孔,很快,她就获得了一家著名跨国银行的一份高薪职位,专门负责对亚太地区尤其是中华地区的业务工作。

      对于目前的陈昭梁和吴逸菲夫妇而言,两人的生活和工作,是那么的幸福与完美。

      陈昭梁把车停好,从后备箱里拿出从超市里买来的一大包食物,然后就立即上了楼。他和吴逸菲刚到洛杉矶,收入虽然颇高,但缺乏积累,所以只能先租一间公寓来过度。

      “我回来了。”拿着大包小包的陈昭梁一进门,就给妻子打招呼。

      “囡囡,你看看是谁回来啦?”吴逸菲见丈夫回到家,便教着女儿叫自己的爸爸。

      陈昭梁和吴逸菲结婚已经三年有余,但女儿陈小菲才一岁有余。

      陈昭梁放下东西,洗了手,然后便坐到饭桌旁,他一边逗着女儿,一边开始和妻子共进晚餐。

      “昭梁,你看看这里的房子,比我上海的父母家还要逼仄。”吴逸菲一开口就是埋怨,这是婚后女士的自然天性。

      “等我们彻底安定下来,我们就买个房子吧。这里的房子好像也没多贵。”陈昭梁并不在意妻子的抱怨,他有他的打算。

      “你说的倒是轻松。我脱侬讲,我给囡囡找了一个托儿所,一个月就要两千美金,价细忒贵。”吴逸菲的抱怨不减反增。

      “没事,我们的收入足够覆盖日常开支了。”陈昭梁的收入其实并不高,满打满算,他一个大学讲师一年只有三万美金的收入。但妻子吴逸菲的收入则是高出自己的一半都不止。眼下,论财大气粗,应该是吴逸菲才是。

      “话是怎么说,但是嘛,我总归有点担心。”吴逸菲继续抱怨。

      “那天房东太太和我说,她的朋友在西边搞房地产中介,专门给中产新移民服务的。她说,可以介绍我们过去那里看看。”陈昭梁的房东也是华人,和陈昭梁虽是同省,但讲的却是白话方言。

      “房东太太自己就是中介,我脱侬讲,伊额消息老灵额。”吴逸菲的八卦也很多。

      “逸菲,我明天上午有课,你呢?囡囡先放到房东太太那里?”陈昭梁说起了正事。

      “明朝不是刚好我去公司,侬了了窝里带囡囡。”吴逸菲有些不高兴,她明天早就计划要去公司,而陈昭梁会在家里带娃。

      “我明天有学术会,探讨一些关于中国的经济动向。系主任要我去参加,我推脱不开。”陈昭梁也是一肚子的怨气。

      “中国经济动向?老公,侬啥辰光开始做这个研究?”吴逸菲对陈昭梁的学术工作还是很了解的,陈昭梁的研究以纯理论为主,这种以实践或政策性的课题他一般都不会碰。

      “系主任说了,明天的会议除了我们学院的老师,还有联邦的专家和大陆留美的学术研究人员。我是系里唯一一个中国人,不能不去,何况,课题和我的研究也算有联系;这几年都是搞理论性的东西,我对实践和政策方面的讨论也很有兴趣。”陈昭梁的学术方向主攻的是制度演变与福利经济学,这个研究本身就和中国的改革开放有很强的理论联系实际。

      “那只好麻烦房东太太了。”吴逸菲一声叹息,房东太太人心底还是蛮好,就是多嘴一些。

      “逸菲,其实我也有个打算和你讲。现在刚好趁此机会,说给你听。”陈昭梁觉得不如借此机会把自己一些动向告诉妻子。

      “啥事体?”吴逸菲一边给囡囡喂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就是关于我的研究。”陈昭梁平淡的语气背后,是有着重大的转向。

      “侬研究来研究去,还不是那几本旧书?”吴逸菲没什么好气,她们搬家最多的家当,就是陈昭梁的各种书籍。光搬运这些书本,就花费了不少钱。

      “不是,我是说,我打算改变调整一下我的研究方向。”

      “调整?侬打算转行?”

      “不是。这么说吧,系里要求我开了一个课题,研究中国经济。明天的会议我已经做了一个专题,就是关于这部分的内容。你知道,课题一旦成功,那就意味着……”陈昭梁得意地摇了摇头,样子都是多了几分滑稽。

      “阿拉晓得侬了。侬打算做个课题,要点经费是吧。”吴逸菲自然晓得,在大学里,经费才是学术研究最大的推动力。

      “除了经费,还有一个东西。”陈昭梁给妻子挤了挤眼眉。

      “啥事体?”吴逸菲放下手中的碗筷。

      “终身教授,Tenured ,你应该知道。”陈昭梁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昭梁,我觉得你可以的,努力吧。”吴逸菲自然也晓得什么是终身教授,在美国或者欧美其他国家的大学,终身教授基本等于金饭碗。

      只不过,这个金饭碗不好拿,也不好端。要端得上这个碗,学术上要有杰出的贡献,不说是开山鼻祖,也必须破旧立新,自创另一天地。

      陈昭梁觉得,自己的博士方向过于理论和抽象了;当下的美国,学术界研究中国经济的话题才是普遍的热门。自己研究的理论成果显然也是切入这个话题的好帮手,为了自己再进一大步,从中国经济身上找到学术价值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和系里的同事沟通过,也和黄教授这样的学术权威探讨过,他们都非常支持我的转向。我也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陈昭梁早就做出了选择,只不过现在才告知妻子。

      吴逸菲知道陈昭梁的秉性,不到最后时刻,他总是不会说出实话;这倒不是说陈昭梁有什么不良之心,而是他的个性就是如此;他的决定或许自私,或许无私,但都是以他自己的深思熟虑而做出的,别人轻易无法改变。

      “随你吧,只是侬不要太悲观了。”吴逸菲一勺又一勺地把饭喂到囡囡嘴里,她懒得管陈昭梁的事情太多。何况陈昭梁这个人,除了工作和家庭,也没有让她心不安的地方。

      随他,罢了。吴逸菲给囡囡喂完饭,准备开始收拾饭桌。

      “逸菲,你刚刚说悲观,是什么意思?”陈昭梁追问道,他知道妻子不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刺激他。

      “阿拉就是刚,侬要做好心理准备。侬有时候太过于执着完美和理性。侬刚刚,侬对中国现在的经济、社会,有多少体悟,晓得多少?”吴逸菲在提醒陈昭梁,他有时候太敏感,也容易因为现实的不完美或残缺,导致自己情绪低落或不安。

      “你的意思是,我的期望会和我的研究有冲突?”陈昭梁带着满眼的疑惑看着妻子。

      “差不多。现实总是不如预期的,昭梁。你要有心理准备。阿拉现在做中国区的业务,我可以告诉侬,阿拉中国的经济现在是比较悲观的。”吴逸菲放下碗筷,又坐回了位置上。

      陈昭梁示意妻子讲下去,毕竟他呆在象牙塔里太久了,即便能查看的都是权威数据,也体会不出个所以然。

      “阿拉的客户,都是外资,尤其是美资公司。现在,他们在中国大陆的投资都是缩小的,他们的观望情绪很重。国内的问题在于国企已经逐渐破产或濒临破产,工人失业,城镇失业率加剧上升;国家嘛,政府财政困难,很多地方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企业的负债很多,尤其是北方或内地的,基本都是负债累累。不说那里了,就说上海吧,现在也是一大堆人失业。一个纺织行业,就几十万的女工没了工作。我姆妈的单位,下面的几家工厂都已经停产快一年了,工人们都失业,没工资没收入,只好去讨饭或者去码头卖力气。年轻的女工人,就去歌舞厅陪人跳舞,陪台湾人香港人睡觉。父母没钱,小孩子一个月吃不上一顿肉。侬想想,这么惨的现实,侬受得了?”吴逸菲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看到的实况。她觉得,像陈昭梁这样天性完美的学者,大概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国家变得如此不堪。

      “侬在想想,这个是不是和你自己之前做的研究,有很大的出入?侬总觉得,只要制度改了,经济就会好,经济好了,福利就会好。但是现实总是和理论相反,国家搞了改革开放,结果工人失业了,政府没钱了。你说,这是不是和你之前的预想有很大的冲突?是你的研究有错,还是现实有错?昭梁,侬要面对的,可不止是学术上的问题,还有良知和人性。”吴逸菲的眼眶湿润。她明白,陈昭梁一旦陷入了现实与理想脱节的困境里,那就等于慢性自杀。

      在陈昭梁的世界里,所有的人或事,都应该按照先贤的逻辑那般完美地、精确地运行下去。不完美的,应该是不存在;如果存在不完美,那就应该终结这种不完美。

      陈昭梁听完妻子的一席话,便默不做声。他眼里的中国经济,在理论上其实是完美的。中国的改革开放,应该给人民带来更多的福利和就业,政府财政也会随着经济的发展越来越有钱;国强民富,是他心中的信念。他以为,即便妻子把国内说的如此不堪,那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还是改革不到位,开放不到位。

      只要到位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逸菲,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或者说,担心我的工作给我带来心灵创伤。坦白说,我也有过这样的顾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没有和你如实交代的原因。没想到,我们想到一起了。谢谢你,逸菲。”陈昭梁开始表露他的心理历程。

      “我之所以想着接下这个课题,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看看,你现在一个月的收入都快比我高一倍了,我压力很大啊,一个男人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说出去让人笑话了。如果这个课题能够成功完结,至少将来我的职位和收入都会很大的保障和提升。我们的经济状况也会宽裕很多,到时候别说一栋大房子,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奔驰跑车和环游世界,也不在话下了。”陈昭梁接手课题,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家庭打拼。

      “昭梁,阿拉噶波侬,伐是为了伊些。要是阿拉牢记铜钿,阿拉就不会噶波侬。”吴逸菲有些生气,不想丈夫居然眼界这么窄小。以吴逸菲的各方面资质,想在北美的华人圈里找个有钱人并不是难事。她之所以跟着陈昭梁不离不弃,看上的还是人,而不是物。

      陈昭梁笑了,他笑得有些苦涩。他深知,吴逸菲不是那种物质女性;但再怎样,自己也不能只顾着研究的三亩地,要主动帮妻子分担些经济压力。

      “侬自噶搞清桑吧。”吴逸菲又站起来,开始收拾饭桌上的残局。

      “阿拉晓得了,侬放心,阿拉清桑。”陈昭梁也以一句上海话结束了这次夫妻谈话。

      妻子往厨房里去,收拾着晚餐后的残余;丈夫则带着孩子,在客厅里一起玩耍嬉戏。从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完美的北美华人家庭,一切都那么温馨、美好。

      只不过,客厅窗外,一股冷风渐起,寒意悄然而至;预示着明日的晨光或许并不再温暖如斯,并不在气爽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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