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潮落》行途将半

61、第三章 浦 东（续16）

　　大暑将近，县城正经历史上最严酷的夏天，气温直逼四十度。户外翻滚的热浪，排山倒海般肆虐整个大地。酷暑之下，寸草难生，鸦雀无鸣。

　　但对于阿华而言，任何天气都阻挡不了他的行事。区区一个酷暑，不是推脱的借口。

　　昨晚，他预约了刘主任，两人中午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进行面谈。

　　这个所谓僻静的地方，其实一点也不僻静，它位于县城南边，离县城车站不远，属于老旧城区。

　　它的僻静，是因为它是一间茶叶店。大隐隐于市，冷僻而闲静。

　　茶叶店铺面不大，只占了两个门面。但楼上设有雅间，可供客人品茶闲谈。

　　地方是刘主任选的，阿华遵照刘主任的吩咐，提前来到了茶叶店。在阿华眼里，这家茶叶店表面上是极其普通的，和市面上众多的茶叶店相比，也没有任何突出的特色。

　　泯然于众人，这是阿华的第一印象。不过，聪明过人的阿华也知道，能被刘主任选中的地方，那背后都不是一般的水深。

　　“你好，请问你是？”当阿华走进茶叶店里，一名穿着优雅的中年女子就迎面问候。

　　“老板，你好。我是约了刘主任的。”阿华没直报姓名，只是点出事情。

　　县委的头号大秘刘秘书上任不久，就被火速提拔为县委办副主任。而原来的徐主任则随着老书记去了另一个地方，据说是提了人大副主任，继续发光发热。所以，阿华称刘主任为刘主任，便无不妥；问者也可迅速知晓内情。

　　“哟，原来是郑老板啊，失敬，失敬。来，请上二楼凤鸣阁的雅座。”女子一听便知晓，这个来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郑老板，于是立即请阿华上二楼的雅座。

　　阿华没有多问，随即就跟着女子上了二楼。二楼果然是别有洞天，这里的装修古香古色，配合一些名贵的绿植和水景，颇有一番风雅。

　　女子带着阿华进到凤鸣阁，然后便问阿华需要什么茶叶和茶食。

　　“老板，初到贵地。不知贵地的特色是何物？”阿华的言语配得上这地方得装修环境。

　　“我们这里的茶叶，都是来自高山的，品种大多数都是供应给政府和外商。”女子开始介绍自家的产品。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刘主任点名到这里品茗。”阿华也顺着吹捧，他隐约开始晓得，这家店和刘主任之间，或许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不知道郑老板想喝怎样的茶？”女子没有顺着阿华的话往下说。

　　“我对茶叶也只是略知一二。老板，刘主任平时喝什么茶，今天还是一样。”阿华的回答很明显，刘主任的规矩他不会打破。

　　“好的，你稍等。”女子说完，便退出了凤鸣阁。

　　女子退出不久，楼下便有了声响。随着一阵沉稳的男声和女子轻柔的问候，阿华知道，刘主任到了。他立即起身，快步走向楼梯，准备迎接刘主任。

　　“有失远迎，刘主任。”阿华才走到楼梯口，便已见刘主任上楼。

　　“让你久等了，郑老板。”刘主任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

　　“都是我不好，应该亲自到楼下等你的。”阿华笑得很自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刘主任。刘主任刚到本县履新，阿华便已经带着厚礼去过他的宿舍；后来在县大院，也见过几次面，单独聊过天；这一次，则是阿华提前邀约了刘主任，刘主任应邀而来。

　　“不要拘礼，我们都是自己人啦。”刘主任走进凤鸣阁，坐了下去；他动作娴熟，想来他应该是这里的熟客。

　　“刘主任，你选的这地方好啊，清净，又别具一格。我都想不到，在县里居然还有一间如此别致的茶叶店。”阿华吹捧的功夫已经有炉火纯青的感觉。

　　“让郑老板见笑了，这里的老板是我舅家的表哥。他自己在山上有茶园，茶叶地道正宗，于是就在县里开了这家店。我没事就和亲戚朋友来这里喝茶聊天。”刘主任话里有话，显然，这是试探的开始。

　　“我说呢，一进门就感觉不一样。”阿华暂时没想好如何接招，只能先招呼着。

　　“郑老板，你点茶了吗？”刘主任的问话有玄机。

　　“我第一次来，就让老板按照你的规矩去备茶了。”阿华觉得，没有让刘主任自己亲自点茶，实属失策。

　　“哦，那没关系。”刘主任说完，便扭头向楼下招呼。

　　很快，那个中年女子有上楼了。

　　“刘主任，有什么吩咐？”女子上来就开口问道。

　　“今年的夏茶到了吗？”刘主任没有抬头看女子，自顾着问话。

　　“到了，刘主任要试一下吗？”女子回话迅速。

　　刘主任看了阿华一眼，他的意图明显，就是想看阿华怎么接招。

　　“老板，既然刘主任想试试夏茶，那我们就喝夏茶。”阿华心知肚明。

　　“好的，我马上去备茶。”女子说完，满意地转身下楼而去。

　　“郑老板，你今天约我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见阿华懂得规矩，刘主任也就直截了当的打开正题。

　　“刘主任，实不相瞒，确实是有事。”阿华摇了摇头，显示出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

　　“什么事情让郑老板你那么为难？”刘主任把头一歪，露出一股出乎意料的神情。

　　“刘主任，上次县里开会谈到城东新区的道路翻新工程，都快几个月了，都没有一点动静。我着急啊，县里的安排，我是一点也没马虎，都认真去准备了。但现在，县里没给个回复，这项目，我都……”阿华欲言又止，他的需求很明确，就是想知道项目的底细。如果县里没有继续推进下去的意向，那他只好打退堂鼓，另谋其他。

　　“这个嘛，领导们还在考虑。你也知道，现在县里在搞那个电子工业园，领导们比较关注这个，这关系到县里的下一步经济发展。城东新区的事情，县里还没上常委会讨论。你也知道，上次的会议只是一个吹风会，具体的落实，还要看常委会嘛。”刘主任打了一圈太极，就是没有透露半点有用的消息。

　　阿华没有回话，他知道刘主任是个老狐狸，正等着机会待价而沽。

　　恰在这时，女子便上楼了。她端着泡好的一壶夏茶以及一盘茶点，送到雅座里。

　　在招呼了阿华和刘主任后，女子便先退下。刘主任请阿华试试夏茶，两人就绕着茶叶这个话题继续讨价还价。

　　“刘主任，好茶，茶不错。”无论茶怎样，阿华都是先赞了再说。

　　“是嘛，茶园的新货。这种应该是嫁接过的，应该是乌龙和山茶吧。口味比较复合，开始呢，是比较苦涩，后面开始回甘。我喜欢这种，不喜欢凤凰单枞那种一味的甘香。”刘主任看来是个品茗高手。

　　阿华的脑子转得快，顺着刘主任的话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关键点。想来，这是刘主任特意给他留下的题目，成绩如何，就看今天这场考试了。

　　“看来我还得向主任多多学习啊，喝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喝过这么口味独特的茶米。”阿华亦步亦趋的试探。

　　“是嘛？这口味很独特？”刘主任装出很好奇的样子。

　　“刘主任，这说喝茶，我不是行家。但我们村里可是很多行家。他们呐，一年光买茶米就花不少钱，甚至啊，都委托人到香港去找。”阿华开始铺垫答题的气氛。

　　“哦，这么架势？”刘主任知道这是试探的开始。

　　“老板娘，老板娘。”阿华装作没听见刘主任的问话，他只管走到楼梯间喊叫着女子。

　　那个中年女子又很快上了楼，她面带微笑，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

　　“老板娘，这夏茶怎么卖？”阿华倒是直截了当。

　　“哟，郑老板，都是熟人，这……”中年女子面露难堪，是装傻的高手。

　　“哎，都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没什么不好意思。这茶米我喜欢，我们村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喝茶都花了不少冤枉钱；这次算是找对地方了，我要买回去送给那帮人，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好茶米。”阿华找了个由头，兜了一大圈，总算是给圆回来了。

　　女子依然一副难以从命的模样，她稍微瞄了瞄刘主任，刘主任的意见就是她的意见。

　　“三嫂，你就别为难人家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以后都是熟人，没必要过于客气。”刘主任的意思是，阿华的答题总算是过关了。

　　“三嫂？这位是……”轮到阿华装糊涂。

　　“我表嫂，三表哥，就是这里的老板。”刘主任呷了一口茶。

　　“啊，原来是嫂子，自己人。那我就放心了。嫂子，这样的夏茶，你按半斤一袋给我装好，我要一百斤。记住，一百斤。”阿华随手就甩出十个手指头。

　　“郑老板，要这么多？我们没那么多货啊。”中年女子又瞄了刘主任一眼。

　　“没事，你有多少先给我包多少。剩下的，等下次有货来你再给也行。多少钱，我现在就先给你，记住了，我们是自己人，有货到要先给我留下。哈哈。”阿华这事办得漂亮，一百斤茶米哪怕是一斤都不喝，这也是一笔人情。

　　“三嫂啊，你就按郑总的意思去办吧。他啊，出了名的大方豪爽，你们的茶米要是够正宗。我保证，他天天成为你的回头客。”刘主任一锤定音。

　　“三嫂，就这么说定了。多少钱，我现在马上去拿给你。”阿华的戏演的很足。

　　“郑总，你这就太心急了，再怎样也要等我表嫂把茶米包好再说。我们先喝喝茶，吃吃点心，不着急。”刘主任招了招手，示意阿华已经过关了，没必要再演下去。

　　“哎呀，刘主任，我是怕好货被人给截糊了。”阿华这话，一语双关。

　　“在这个县，有谁敢截你郑总的糊？”刘主任也是一语双关。

　　“难说啊，就说这茶米吧，一旦有好的，那个老板不是赶着送钱上啊。”阿华这话已经很露骨了。

　　“不说茶米的事了。说回你自己的。”刘主任显然不愿继续兜圈子，他要阿华说实话。

　　“刘主任，这城东新区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不过呢，还有一些事情，还是希望你给指点一二。”阿华要把这一百斤茶米的价值给榨干用尽。

　　“怎么说？”刘主任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

　　“一是之前有几笔工程款没拿到，这个估计要请你给协调协调；另一个事情，就是你刚才说的电子工业园，看看有什么工作我们也可以加入参与？”阿华的胃口有点大，超出了一百斤茶米的价值范畴。

　　“现在县里的财政，就剩吃饭了。排队拿钱的单位很多，财政连我们自己的几个职能局的预算都拖欠着，就别说你们了。难啊，到处都是花钱的事。”刘主任也晓得，光凭那一百斤茶米，问不出什么名堂。

　　阿华没有接下话，他重新评估一下刚才的形势，或许是自己冒进了。

　　他知道，解铃人是对面的那位刘主任。他目前只能以静制动，寄希望于对面那位，能够给出一个价码，让他能够继续讨价下去。

　　“不过啊，你说的电子工业园，倒是有些事情你们可以考虑参与。”果然，不出一分钟，刘主任立即如阿华所愿，给出新一轮的叫价。

　　“刘主任，这事听你安排。”有了刚才的冒进，阿华现在明显谨慎了。

　　“你知道，这工业园可是县里的重点项目，什么都是优先，立项、审批、拨款，县里基本都是以最快的速度落实下去。哎，这事吧，形势也比较复杂，来县里找人的也多，不好说。”不好说的意思，就是这一百斤茶米不够，阿华想要得到更多信息，要多下本钱。

　　“刘主任，我按你的意思办。要么这样，你看看，现在快下午了，要不我们晚上找地方，边吃边聊？”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再谈价钱可是比僵持在这里强。

　　“哎，我晚上一般没时间，说不定等下午下班又有任务。”刘主任显然对阿华的建议不感冒，他想的是速战速决。

　　这回轮到阿华尴尬了，总不能再买一百斤茶米吧？这用意过于明显，吃相难看容易让对方看低一线。

　　指针在快速地行走，阿华的脸上已显示出一丝不淡定，他不停地用饮茶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嘴上还要和刘主任继续东拉西扯。刘主任依然按兵不动，显然，他也在等待阿华某时刻的某个借口由头，让他可以顺水推舟。

　　“咣当、咣当“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了过来。那中年女子又上了楼，这次，她却是满头大汗，有些顾不上颜面。

　　“郑老板，我把茶米都包好了，剩下还有几十斤没货了，你看看要不下次再……”女子是过来要账的，毕竟这茶米可是好几百块一斤，按照行情，大概是进货价的三倍有多，这一进一出，就是几万的利润。

　　“哦，那好，我和你下去先结账。”阿华起身准备下去。

　　“我看，我的时间也快到了，一起下去吧。”刘主任觉得，这次见面也就此打住，讨价还价的事情还得等等。

　　“郑老板，把茶米装你车上吗？”女子在前面开路，问道。

　　恰是这么一问，便激起阿华的一个机灵。他发现，刘主任似乎是自己来的，而且，并没有开车。要么，刘主任不会开车？要么，他没有自己的车？阿华似乎想到了什么。

　　“嫂子，茶米先放你这里，不急；帐我先结了。晚点我再找人过来拿茶米。”阿华终于露出笑脸，他觉得自己找到一条捷径。

　　“刘主任，你的车呢？”阿华明知故问。

　　“车？我没车，我打车来的。”刘主任没撒谎，县委离这里也有六七公里远，这么酷热的天气，不坐车根本没法出门。

　　“我送你回去吧。”阿华扬了扬嘴角。

　　“这，多不好意思啊。”刘主任有些推脱。

　　“你是领导，时间宝贵，以你为主嘛。”阿华倒是干脆。

　　恭敬不如从命，刘主任也觉得没什么忌讳，便上了车。两人就这样离开了茶叶店。

　　“刘主任，这么热的天气出门，你不开车可是不方便啊。”阿华开始找机会下手。

　　“哎，我们就是穷干部，哪能和你们这些大老板们比。”刘主任讪笑。

　　“刘主任，你有驾照？”阿华的话可是另有玄机。

　　“有，调到汕城之前就拿了驾照。不过，一般不怎么用得上。”刘主任知道，阿华的话肯定是别有用心。

　　“那就好了。刘主任，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你找一辆车，给你代步，你看怎样？”阿华抛出杀手锏，那年代，一台车的价值可是不菲。

　　“这影响太不好了吧。我出门公差是有车的，不行、不行。”刘主任假意推脱。

　　“刘主任，你都说了，那是公差，用公家车顺理成章。但是平时出门代步呢？总不能用公车吧，这影响才是真的不好。你就这样想啊，这车就算是你朋友借你的，想用的时候就随时用，不影响你的形象。”阿华的借口说得可是动听。

　　“哎，你说的也是实话。什么时候都要司机班出车，也是影响不好。就说今天我们见面这事吧，多少有些尴尬。”刘主任显然已经同意了“借车”这事。

　　“刘主任，你放心。我公司有一台新的日产蓝鸟轿车，刚买不久的，我晚上就给你开过来。我呀，也想过了，放在院子里太招摇，车子到时候你就放在大院对面的供销社那里，我和供销社的人熟，我和他们说一声就行。”阿华的安排可谓是贴心细致。

　　“哎，郑老板，这怎么好意思啊。让你这么破费，实在是过意不去。”刘主任嘴上依然在推脱，心里却是欢喜的很。

　　“没事，都是朋友嘛。你这么说就有点客气了。就这么定了，我晚上把车开到供销社那里来，我来之前给你办公室打电话。到时候你下来一下，把钥匙给到你，这就算完了。”阿华要的，正是晚上这个宝贵的见面机会。

　　“行吧，那就听郑老板你的安排。”刘主任的话，表达了对阿华的出价感到满意。

　　“那一言为定，我早点到，早点见。”阿华做着最后的确认。

　　“早点见。”刘主任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车子，很快便开到县委大院的门外。

　　车外，热浪滚烫，无尽的酷暑让人窒息，无尽的炎夏让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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